江雪左文字诧异地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宗三那副漂亮的眉眼之间,宗三却又专心于手入了,看不出其中究竟有几分是戏言,几分是真心。
于是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将所有无法言明的感情面向窗外奄奄一息的红叶。他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如果这是你的幸福的话。”
手入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只要等待自然痊愈就可以了。宗三缄口不言,只是觉得从窗外落在江雪肩膀上的晚霞的色彩愈发地沉重了,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幅宽阔的肩膀压垮似的。
“可我们没法那样,宗三。”江雪说。他把整个身子转过来,宗三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也许是今日的晚霞烧得太过于热烈了吧,以至于江雪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坚冰一般的气质都在这样的晚霞之中融化了。他痛苦地闭起双眼,皱起眉头,于是这个想要背负太多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的付丧神的痛苦,就从他的眉间汩汩流出。
“你没有必要自责,我更不希望你勉强自己。你和小夜……正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是为了守护你们,我才能够挥刀战斗至今的。”他的语气那样恳切,却不愿直视宗三的眼睛,目光游离在他脚边的打粉与丁子油之间。
“我爱你。”江雪唐突地说。
宗三牵起嘴角,他对这个动作是再熟练不过了:“这可不像是兄长会开的玩笑。”
“我当然没有在开玩笑。”江雪说,作为证明,他拨开宗三的额发,笨拙地亲吻了弟弟的额头。
宗三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爱你”,这句话对他来说宛如噩梦的号角。对他说过这句话的人是怎样对他的呢?弃他而去,折磨他,或是将他囚禁在华美的牢笼之中。然后他们都死了,都湮没在过于漫长的历史里,没有人会追究他们所谓的爱究竟是何物。
可江雪又如何呢?宗三想起江雪那时对他说的“并非同情之心使然”,此刻却如同投入湖水之中的锈蚀的铁一般,除了激起一串终将消逝的气泡以外毫无意义了。除了同情还有什么呢?身为强者的自尊,抑或是身为兄长的责任感?无论是哪样,他都不屑一顾:天下大抵“拥有力量之人”,都会被这两种东西遮蔽了目光,却不明白单方面的保护欲,与单方面的占有欲无异,不过是打着爱的名号的自我满足罢了。
那个夏末的夜晚的恶寒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明明神无月才刚刚开始,他却宛如赤身行走于师走月的荒野之中一般,蛮不讲理的寒冷蚕食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方血肉乃至于每一丝理智;他终于屈服在这不容抗拒的力量之前了,窒息于无法相互理解的绝望以及事与愿违的不甘之中,最后被挫骨扬灰在固执地不愿结冰的海洋之中,兄长的“爱”使得他们之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不可忽视,最终至于用他的一切来填补也无济于事了。
他后悔了。或许他不该不假思索地说出那样的玩笑话,那样他便不会为这样的答案而痛苦,正如若是后醍醐天皇未曾梦见那棵枝繁叶茂的绿树,或许便能免去一场兄弟相杀的悲剧;若是安珍不曾为自己的离去安上一个不实的借口,也许便不至于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若是天边的晚霞能够长燃不尽,秋日那寂寥的漫漫长夜便永远不会到来。
宗三左文字像是一个僵硬的人偶,手足无措地被自己所敬爱的兄长拥抱着,他的灵魂却如同窗外簌簌的落叶一般,被揉碎在秋风最后的温存里了。
令人绝望的是,天边的晚霞已经快要烧尽了。
他想起那些被人视作玩物却又弃之不理的,无数在江户城、或是任何一座与之大同小异的华美城池之中度过空虚的一生的女人:当她们妍丽的美貌被岁月刻上痛苦而狰狞的皱纹,如同枯萎的植物一般黯淡无光之时,如果承认她们终日自我催眠之中的所谓幸福的话,宗三想,此刻的他大概也是幸福的吧。
十一(其之二)
“……你当真这样想吗?”江雪左文字背对着弟弟皱起了眉头,他示意宗三停下为他手入的动作,随即转过身来。或许是由于今晚的晚霞烧得太过于热烈的缘故,这些落寞的云一路烧进了江雪的眼睛里,使他惆怅的眼神中带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热切。
“我并不认为……”江雪斟酌着词句,缓慢却又不容置疑地说道:“并不认为那是对我而言的救赎。”
宗三这话本来只有五分真心,江雪如此认真的自白反倒使他不自在起来。他略带尴尬地笑笑,却也只能顺着江雪的话问下去:“不用出战,不再眼看着生命无谓地逝去,不是正合兄长的心意吗?”
“由别人来代替我战斗,战斗也并非就此消失,只不过发生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罢了。”江雪闭上了那双线条锐利的眼睛,语气之中毫无畏惧或避讳之色,“口口声声说着祈愿和平,却不愿承担战斗的责任,这样的行为不叫做伪善,还能叫什么呢?不断地背负刀下的亡魂的重量,这便是我的业,是我所选择的必经之路。我的业必须要由我自己来背负,此中的痛苦或是快乐,皆是无法交付于他人的,否则便没有意义了,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