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下来援出这么个结果。”荣石灌了热茶,长吁一口气:“援助物资都去哪儿了?”
索杰笑笑。
承德属于“满洲国”的特别行政区。日本人聪明,划地盘也得留个通往中国腹地的关口,现在这个“关口”就是承德。民国三十二年的开罗宣言带蒋校长玩,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不承认伪满洲国。要求是这么要求的,“满洲国”的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一等的日本人,末等的中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索杰却觉得自己像站在一艘惊涛骇浪中的破船上。
荣石自己又倒了杯热茶。
日本败局已定,荣石现在在想日本滚蛋以后的事情。
“麻烦还在后面。”荣石微微眯起眼睛:“等着吧。”
索杰微微躬身,刚想出去,荣石叫住他:“你去没去过北平。”
“没有。”
“山炮,就没出过热河的地界儿吧。”
“……嗯。”
“过两天,去趟北平。”
“东家,去北平干什么?”
“干什么?都要内讧了,你不屯点干粮?”
谢木兰刚洗了头,长长的发丝披散着,像个丝披肩一样。她跑下楼,发尾跟着她的动作左右晃荡,水汽带着洗头膏的香味被甩了出去。谢木兰跑到大门口,不知道说了什么,似乎是她同学,约她出去玩。她刚从重庆到北平,朋友稀少而珍贵。四五个少女结伴等在她的家门口,这让她雀跃。
“你们等着,我去跟小哥说一说。”
午后的阳光热热地烘着,方家新剪的草坪被烘出干松松一团团青茶的味道。少女们脸颊被晒得略发红,眼睛亮亮地互相打闹——
“你有没有见过木兰的小哥?”
“见过见过,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看见你了吗?”
“你问她?她吓得躲起来了!”
“他当时看过来了!他看你,你不躲?讨厌!”
谢木兰提着长裙跑上楼,家里簇新的实木楼梯被她踏出噔噔的节奏。她活泼地敲了敲二楼的房门:“小哥,你在不在?我同学找我玩,我出去一下哦!跟大爸和我爸说,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谢木兰飞快地交代完,转身想跑,身后的门被打开:“你去哪儿?”
谢木兰很泄气:“跟同学去看电影,看完我们去吃冰激凌。”
开门的是个瘦高的男子。白衣白裤,穿着严谨整洁。衬衣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一丝差错都没有。按年龄算,他十九岁,还是少年,可沉郁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已经是个可靠的男人。十九岁进中央党部,任三青团书记长,他不得不老成。
谢木兰不想提他那个三青团,自从来了北平,没正眼跟方孟韦说过一句话。方孟韦抓着门把手,眉头又蹙起来:“姑爹让我看着你。”
谢木兰做了个看天的鬼脸:“我不会出事啦。小哥,我好不容易才结交了几个好朋友,你行行好?”
方孟韦抿着嘴,瞪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这双眼睛有点让他吃亏,过于明亮和纯净,并不像党政泥潭里打滚儿的。他抽抽鼻子,木兰头发上的香气缭绕起来,让他有些焦虑。
谢木兰可爱地笑笑:“就这样说定了。”她怕方孟韦变卦,飞快地跑走。转身时发丝拂过了方孟韦的手,方孟韦像挨扎了一样吓一跳。
谢木兰噔噔噔跑下楼,方孟韦想起来什么,冲到栏杆前俯着身子喊:“钱够吗?”
“够啦够啦啰嗦死了。”
谢木兰奔出大厅,方孟韦还想说话,思绪一乱全拥塞在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刚才在屋里翻飞行队的阵亡名单。
三青团的书记长,他还是可以以权谋点私的。飞行运输大队为了运送物资,需要飞越被炸断的滇缅公路。航线沿途群山起伏,所以叫“驼峰航线”。除了日军的空军,天气也十分恶劣。霜冻,冰雹,强气流,摔碎的飞机残骸几乎铺了一路。方孟韦每次都能最快搞到飞行大队的牺牲名单,攥着拳头挨个在心里默念那些名字。
他真的害怕看见那三个字。
这样钝刀割肉的折磨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这次没有,那就要在忐忑惊慌中等待下一次名单的到来。下次没有,那下下次呢?
方孟韦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纱迎着风飘起。
方家的主人只有方孟韦在家。佣人们知道他喜静,没事绝对不弄出声响。庞然大物似的方家大宅倏地被扔进深海,静谧无声中强大的水压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哦,这就是方行长家?”荣石戴着个墨镜,手臂上搭着西装,衬衣扣子解了俩,袖子也挽着。他胸膛肩膀手臂生得好,有种大开大合的力量美感,所以这样衣冠不整,竟然也不讨人厌。
“应该吧。我们今天拜会他吗?”索杰在后面提着箱子,也戴着副墨镜。他还是不习惯墨镜,用手指上下推着。
“我就来看看。管着印钞票的就是不一样,这房子大的。”
“东家,这让人听见不好吧。”
方家的院子修葺得很精心,花园里栽的月季四季桂这时候开了。月季不知道什么品种,金色的蓬蓬的大花朵,一丛丛一簇簇,还有些纯真烂漫的花香气。墙壁上爬着爬山虎,荣石的目光一路顺着爬山虎往上走。
正对上一个人。
方孟韦听见有人站在院墙外面说话。方家院子着实不小,然而这个人的中气似乎格外足。他站起来,用手指撩开窗纱,默默地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