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行程,莫名其妙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听到一个文学教授讲的泰戈尔的诗。那教授是很纯正的英音,朗读诗句的时候慢条斯理板板正正,所以泰戈尔的情诗也一本正经:“今晨我坐在窗前,世界仿佛一个路人,短暂停留,向我致意,便离去了。”
世界是个路人,连致意都没有,正要离去。
方孟韦的钢笔在日记本上点着,洇了一片。他强迫自己写中文,可是中文令他语塞。发呆半天,窗外有喁喁的说话声。好像是门房老吴的声音,蔡妈应了句知道了。不一会儿蔡妈轻轻敲他的门,小心翼翼道:“孟韦,有你的信。”
方孟韦放下钢笔,起身开门,蔡妈捧着封信,信封上大大咧咧写着“方孟韦”三个字,连邮票都没有,想是直接送给门房的。方孟韦接过信,道了谢,关上门。他回到书桌边,拆开信,信纸上刀劈斧凿地写了一行字:等冬天来了,我带你回吉林。我要用雪,把你藏起来。
民国三十三年四月,日本一号作战开始。日军攻陷河南,夺取平汉铁路。中国空军两个大队,中美混合团两个中队,美第14航空队一个中队,全部参战。
方孟韦,再也收不到有关方孟敖的确切消息。
他每天都要对着地图认真地看,河南,河北,北平,平汉铁路,漫天漫地都是重庆轰炸时飞机投弹的声响,还有飞机坠毁时,失控地打着旋儿就那么摔下来。
方孟韦手都是凉的。
他看着中国地图,地图上的疆域平静而广阔,中国还是完整的中国。可惜,一张纸承载不了中国两个字全部的重量。方孟韦一路往北看,一直看到……承德。
承德呀。
“我老家就是承德的。我爷爷说那会儿行政区划是‘热河省’,就是我们那地儿有温泉,皇帝也爱去,温泉进入武凌河之后整条河的河水都是热的,冬天也不结冰。我爷爷说吧,当年理论上应该是‘关外四省’,热河也算关外的。但是东三省都不爱带热河,热河又成关内了。热河最有名的人你们知道是谁么?最有钱有势的,姓荣,叫荣石。我爷爷当年见过他,就见过一面,他老人家今年都八十九了还没忘呢,跟我说‘荣大少’大高个子,老远就能看见人,虎虎生威的。那会儿的有钱人才叫有钱人呢,你们说是吧,圈块地自己当土皇帝……”
费解今天来早了,和人胡吹,他家祖上没阔过,可是见过真的“阔”的人。他跟人吹当年承德荣家多威风煊赫,土匪胡子起家,手上都有人命的,各个杀人不眨眼。
李熏然昨晚折腾狠了,早上没睡够,端着杯速溶咖啡打着瞌睡进门,听见费解破锣嗓子一阵烦闷:“瞎扯什么蛋呢,什么荣家,你看多了吧!”
费解一看李熏然,气焰就下去几分:“师父来了啊。我没夸张,当年承德荣家真不是吹的,虽然很快就败落了,可是还是有很多老人记得那时候的荣大少的。”
李熏然无奈叹气:“行了行了,富贵梦留着晚上做吧,yy你自己就是什么‘荣大少’,案子的总结报告写完没?写完拿来我看看。”
费解痛苦地哼哼两声,认命地开始敲字。
李熏然挠了挠锁骨,大概咬破皮了,扎痒扎痒的。最近的案子实在太头疼,昨天有了突破性进展,所以他用凌远犒劳一下自己。凌远技术越来越好,就是下嘴还是没轻没重的。
他啜了口咖啡,拿起桌子上的相框。民国的警察先生找起来毫无头绪,而且李熏然拿着这张照片去查询总让人觉得这是故意来找茬的。凌远坚决不允许他再把这些东西拿回家,他只好找了个相框把照片装起来,收在办公桌里。
还有那本日记。
浸水黏合太厉害,能看的部分不多。李熏然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相框,心想,警察前辈,你到底是谁啊,愁人。
周五晚上接了亮亮回家。一周没见孩子,李熏然挺想他。晚上入睡前,李熏然想打造一点温馨气氛,给他念念故事。亮亮端端正正躺在被子里,看看李熏然手里的童话故事书,又看看李熏然:“叔叔,你给我讲讲历史吧。”
李熏然一愣:“历史?”
亮亮很郑重:“我想听民国部分。”
……民国史啊。
“睡前故事……咱要不听童话?”
“童话都是瞎编的。我比较喜欢历史。”
“哦……”
终于把亮亮应付睡了,李熏然回主卧掐凌远脖子:“亮亮不是你亲生的吧!”
凌远一脸严肃:“坏了,真是我亲生的。”
李熏然乐得大笑,笑了两声想起来亮亮睡了,马上闭嘴,很尴尬地听亮亮屋里的动静。
“这小子最近爱看中央十,最近的纪录片是民国相关的。”凌远低声道:“他让你讲民国史了?”
李熏然四仰八叉躺床上:“我上学的时候历史还行,但是近代现代史学得挺差的。读不下去。”
凌远收起手里的书本:“为什么?”
李熏然叹气:“窝囊,憋气。看着难受。”
中国那么长的历史,辉煌了一路,突然被踩进泥里。往前的历史考点是“创造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什么什么”,后面的考点是“什么什么条约割哪片哪片地”。
“嗳你说,活在民国的人都在想什么?”
“想如何活下去吧。”
凌远揽着李熏然,李熏然的语气开始发飘,快要睡着:“那个时候的人……肯定很绝望。”
“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