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瞪眼茫然。忽然地,他猛站起来,又跑出西屋,跑过院子,来到后院的马棚子——
马棚子也是空的。他那跟好孩子同名的、由好孩子带来的、脖上系铃铛的小马驹,可爱的驹子,又漂亮又顽皮,没有了。老驴也不见,屈寒山的驴子,小驹子的爱侣,它是跟小驹子一道不见的吗?
想必是的,想必是的……李沉舟脑中似有鼓槌在咚咚地敲,他站在棚子边上,抓抚着棚栏杆,望见食槽里一多半的草料,草料上丢着新鲜的胡萝卜——都是马驹和驴爱吃的。食槽旁边的水槽里清水浮漾,阳光一照,能够目见水底的老苔和水上的游虫。老苔随着水波幻动,游虫一蹬一蹬地,半晌不见前进。
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无生命的家具房屋,凡是活物都消失,这陪伴了他几多时的孩子们,这伴随了他几多时的活生生的生灵!
脑中的槌一下接一下地敲砸着他的筋髓,背上密麻麻地冒着冷汗,李沉舟紧握着栏杆以防滑落。阳光无知无觉地闪耀在头顶,盛夏将至,后院的老槐也焕发出青春了。眼往上看,半嘘眯着,发现天青蓝。阳光兜照而下,被槐树叶一筛,愈显飘忽而金碎。不知名的鸦雀,一声沙哑一声清快地,在某处看不见的枝子上欢歌,孩子们和马驴虽然消失,可它们还在欢歌,比几月前还要气冲肺腑的欢歌,在这可爱的季节,在这除此万籁俱寂的小吉坡!
小丁载着柳五也来到小吉坡,包括凌晨那次,今日他们已是第二次前来了。小丁见证了跟小吉坡有关的所有事,包括刚刚才见的那位被团座口称“大哥”的那一位;那一位——也就是当初柳五让去买馄饨,他从其手中买馄饨的那一位。见证了,却仍不大明白一切所为何,只知道依循柳五的吩咐开车。柳五坐在后座,一句话也不说,小丁觉得背上有压力,憋住了气,稳稳当当地把车开到小吉坡停下,抹了把头上的汗,“团座,到了。”
柳随风“唔”一声,“你在这里候着。”便下车,一个人走向院去。从小丁的角度看,他的身姿极挺,好像征服者走进败军之地。
柳五绕过照壁,来到院中。院里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可是在他看来,此时这座人声寂寂甚而显得死气沉沉的小院,才是个真正可爱可亲的地方,一个跟他相适宜的居家之所。他有点想起来,自己在某个很小的年纪上,好像也是渴望着这样一座院子,又小又宁馨,他一个人——不,跟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共同住在这样一座院里。每天晚上,他们抱在一起睡觉,睡在有雕花空镂的床上。他见过那样的床板,苏州家具铺的老师傅常在门口拿刀雕床板,他偶尔没事会在边上看。老师傅有时问他:“好看吗?以后你也买一张这样的床,跟漂亮的情人睡在上边罢!”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刀锋直颤。年幼的柳随风不知怎地觉得受了侮辱,站起来就走,走几步,回头道:“不好看!我以后一个人睡,不要情人!”说完就跑掉了,也不知老师傅作何反应。以后他也再没去那里看老师傅雕床板。
不知道大哥的屋中是不是就有这样的床?……柳五环视阖院,对西屋和北屋皆无兴味,他只想上李沉舟宿夜的东屋南厢瞧一瞧——他从未进到那个南厢房过。南厢是李沉舟和兆秋息的卧房,他一想到身上就又冷又热,李沉舟和别个人的卧房。
他走进堂屋,南厢的门半开,他转而向内。啊,这就是了。
一张大床靠墙,矮床板,印着金碧山水,果然是镂花的!床铺凌乱,上下皆是蓝底白穗花的面子;宽而长的睡枕,两人合用的那种,柳五目光扫过之时心里微哼;床头可以竖架,方便夏天挂帐子。边上是个矮柜,对面一尊五斗橱,橱边是立柜,再旁摆着盆兰草。大床另一边是临院的窗,一角坐着石英钟,钟前一张花梨木桌,两把软垫小椅。桌上放着些书,柳五伸头看了,头一本就是秦瘦鸥著的《秋海棠》。似乎想起了什么,柳五眼里闪过一丝讥嘲。
李沉舟不在小吉坡,这让他有点意外,却并不烦恼。网口已然扎紧,老狐狸能走脱到几时?何况那两个唱戏的东西已在他手上,包括李沉舟的马跟驴。看得出精心喂养的很好的两头畜牲,是给他柳随风养的,看上了便拿过来用,招呼都不带打,杀老狐狸个措手不及!每一招都走得这么漂亮,真愿意有人在一旁拍手喟叹,替他喝声彩。顶好旁观的就是赵师容,叫她看看这一切:在南京他夺走了李沉舟的所有,到了昆明也仍是一样。他甚至没有计划什么,就是那么灵机一动,便施行了,唉——很久没有这样舒畅。
可是舒畅里夹杂叹息,他其实不很高兴的;叫李沉舟痛苦很有趣,又不太有趣。他只是一时不忿,他只是没有其他人可以陪他玩耍。他也不想有其他人陪他玩耍,他只想跟李沉舟玩耍。他很久以前就想且只想跟李沉舟玩耍了,久到多久之前呢?
柳随风掏出香烟点上,望向窗外的院落——正是一季仲夏。记得那一年也是夏天,他跟麦当豪在院里见到了他的大哥,那个传闻中极有名望的青年。青年坐在桌边,跟别人谈笑,其间望他一眼,叫他身上又冷又热。青年人非常得英俊,非常得快乐,快乐且热爱生活,周围的人都爱戴他,他是众人的太阳。太阳照到了柳随风头上,平生第一遭;第一遭被太阳照着,阳光下他又冷又热,又冷又热。
一只乌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