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事实是极其难受的;白日里他待人接物,还可以把这些一概压下,压到那深深深深的心的沟壑里,让岁月的暗流将之卷埋。然而等到夜幕降临,等到他不得不回归至主屋,迎面对上柳随风讪笑而忽视的眉眼,他一下子就被推向那深邃的藏掩一切的海底,被迫面对过去的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那些人(除了柳五),都是真心爱他的,都是不忍心谴责他的,而正是这一点,让他在正视他们的影像的时候变得格外煎熬。当年许多事,他自认并无做的大错,一幕幕,一步步,倘若世事重来一遍,他大约还是会那样去做;可是为什么经由走得并不错的每一步串联起来的结果,到头来却成了大错?李沉舟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非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很多时候,他是虚荣而贪婪的,虚荣于名利,贪婪于恋慕。而曾几何时,这些对于他,又是那样得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一个转身,甚至都出乎了他所需的,这些如锦簇的花团般,源源不断地到来,涌向他,涌向他,让他暗暗地惊讶,暗暗地烦恼,暗暗地心满意足。那时的他,绝对料不到今日的景况,那时的他,如同一只刚刚称王的年轻的雄狮,信步于自己的领地上,一吼万物静,意气生。封王的雄狮,很少会去想将来也许会被更加年富的取代者逐出领地的情形,就像那时的他,身边有师容,有陶二,间或玩笑说起某日可能的式微,一左一右两个佳人总是先后啐他:“胡说什么?又不吐象牙!”“这也值得担心了?不管怎么样,我总跟着大哥,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大哥做什么,我就帮着做什么。”彼情彼景,栩栩清晰。那时的他几乎无需担心什么,那时的他是真真正正地拥有了世上最好的一切:功名、爱妻、知己,而今——
而今事无成,人无留。他在某一刻上,犯了个错误(还是在许多刻上犯了很多个错误?),便一点点落入泥潭,一至于斯。而在他陷落泥潭的时候,在他落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时候,有一个身影一直在他身后,把他推挤,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将他冷嘲。这个身影,这个声音,孜孜不倦、喋喋不休地暗示他、提醒他,他是个多么虚伪的人,一个不小心风光一时随即迅速被打回原形的坏人。他为此而流露出的痛苦懊丧的神情,落在那人眼里,那人就像是喝了蜜一样发出微笑,从来如此,从来都是。然而又是同一个人,跟他上了无数次床,做了无数次爱,时至今日,他们也仍然同榻而眠,同被共枕。李沉舟曾不止一次地猜想,柳五该是恨他的,不是没有理由就是了。而他自己,也并无心情跟那厮逐一分辨,这是谁的对,那是谁的错。他送长生锁给阿彻,因他希望小崽子顺遂平安;对兆秋息,他会继续接收他的来信,也会继续给他的好孩子回信。这些都是真的,也都不会改变,而他似乎也无意再向任何人做什么解释了。
好些天,他们两个都没说话,睡一张床而不说话。柳随风每日做完雾化治疗,便换上军服出门去,去棕树营,去新兵营,抑或去北教场的其他各处。他的身体虽未完全恢复,却足以处理各项军务,尽管洋大夫的原话是他还是应当多休息。休息么?——待在那春景如画的北教场,坐在面向后园的主屋,柳五随意看见的什么人:康出渔、美寡妇、小三黄鸡……尤其是那一个,都教他无法休息。他似乎开始不愿多见李沉舟了,然而他又是绝不会将其赶走——当初他用尽手段把他禁在身边,如今他不会做自扇耳光的事。不,不会——就算要他走,也是要他自己走,他柳随风的体面不能再破损。这么盘算着,柳五便表现得日复一日的冷淡,也日复一日的忙碌。这倒不全是作伪:开春以来,长沙和鄂西那边来的电文每日一厚叠,嘱他加紧征兵征粮,好在秋后增援湘闽两地;又云从现在起他的团机动待命,日军下一次只要往南推进一步,他都要率军赶去支援。言之切切,语之栗栗,柳五一张张地冷静地阅览,同时不动声色地接过一个又一个大呼小叫的话线,好似战火已经烧到了对方的座椅下面。换到往日,他一定不会高兴面对这些,他厌恶看到人们在危险面前表现出的惊慌和各种求生的丑陋嘴脸。生或死,都应坦然,就算是作为一个恶人的生或死也一样。而他在那些电报中,那些语速急快的话线中,看不到这种坦然,只看到一群牛马争相着强渡险滩,为了一脚安全而不惜将身边的牛马踢踹。可是如今,这些遥远的种种不堪,给了他抽身繁忙的理由,让他得以将整个整个白日,甚至一些夜晚,都耗在各处营地,耗在大大小小、或长或短的会议里。有时候会议就开在“海棠春”酒楼内,一桌子副官营长,吸着纸烟,吃着滇菜,纱帘子那头三个唱曲的姑娘拨弦哼调。正务几句一过,就有营长向坐得近的姑娘打问调情,马上就有同席的向他使眼色,团座身边还没人,怎么着都该让团座先来。“可是团座能瞧得上这几个?”调情的不大服气,小声反驳。被另一边的孟东来听去,立刻扯开嗓子,“你们都是没脑子的!没脑子啊!”一个大狮子头整个儿扔到口里,冲着对面的康劫生亮了亮牙;他打定主意,只要姓康的这小子今晚胆敢对哪个小娘飞眼,他必定给他报予他的美人秦楼月知道。经他一提醒,大家一拍脑袋,都想起来,他们的团座在北教场正放着个相好的,一个连孟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