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冬日不比江南处处透着湿冷,地处西北边陲本就风沙颇大。函谷关外多蛮夷,卷着黄沙的北风犹如利刃一般分外刺骨。此时正值立冬过处十日左右,但近日天气晴好,阳光透着湛蓝的天空显得格外温暖和熙。
午后的斜阳打进窗棂,映射在临仙居临窗的雅间之中,屋内早已生了炭火,暖烘烘的一处天地温着一壶底味儿颇是醇厚的西凤酒。按说初初立冬时的咸阳城委实说不上寒风刺骨,又是在室内,杨千御已是年逾五十之人也只是多披了一件褂子而已。却是暄景郅,身下的席位上是几层厚实的兔毛软垫,一手支着头斜斜靠在凭几上,身上却是早已裹上了狐裘,饶是如此还不够,腿上还盖着一床厚实的羊毛毯。
自六年前他在番禺的炎熙山庄总舵受过二百刑杖之后,自觉身子便大不如前,从前数九寒天也不曾穿夹袄的,如今却是深秋就披上了狐裘。几年来,每逢阴雨刮风,又或者是深秋一到,除了日日折磨他的病痛之外,双腿就犹如针刺一般的疼。发作的最厉害的时候,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自中毒之后,日日汤药不离口,耗得他周身内力所剩无几,到如今,能勉强提剑用上两招已是极限。他不敢动,也不敢随意使用内力,他不怕运起之时刺骨的痛,他只是不敢再随意糟践自己的身子。
这幅残躯,要替景函挡住风雨,要担起那块家主令,还有朝中的一众不平事。五年前丝毫没有撼动顾言之分毫,有他立在朝中一日,他便一日不能安心。十八年前的江氏血案尚还历历在目,北豫绝望的哭声好似犹在耳边,纵然他自身不保,也不能叫北豫活在刀口。
心念所至,暄景郅正了正看起来颇是慵懒的身子,将手置在炭火的上方汲取热量。与杨千御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间,却是听见了屏风之外的一道声音。
“在下不才,偏爱蜻蜓点浅水。”
“怎么,商公子莫不是怕了在下不敢开局?”
“先生说在下怕,那么在下便就是怕了。”
“......”
暄景郅如此这般的听着,倒是饶有兴趣的停了手上的动作凝神细听。只听的一番士子间的你来我往良久之后,听着那位姓商的公子终是接了对方的开局,静了片刻,便听见临仙居中的侍女泠泠的声音道:
“开大盘棋局,商公子对莫公子。”
听见这句话,杨千御已是眼前一亮,一抹浅淡的笑如沐春风,看着对首的暄景郅:“可有兴致观赏一二?”
“正有此意。”
待二人一前一后的行出雅间来到对弈的高台下时,那位被唤做商公子与莫公子的后生已然落了几子。暄景郅眯着眼眸细细看向局势,心中默默过了一番,待再看向商姓后生时便带了一分赞赏。商姓人执黑,首子落天元,随后便是找着三六、三四的落,看起来像是杂乱无章的外行,可其中道理布局的严丝密合不由叫暄景郅眼前一亮,再反看白子,子子落的中规中矩,算不得差却也委实不见得有多精妙。
周遭静寂无声,本抱着瞧个乐子之心的暄景郅此刻却是越发的来了兴致,正当棋盘落子将过半数之时,抬眸却见陆淇亲自寻进了店门。不等陆淇唤他,暄景郅旋即便走出人群,陆淇附耳道:“宫里传了旨意下府,务必要您亲自接旨。”
暄景郅眼皮一跳,下意识的望向屋内正对弈的年轻人,心中思量几许,压低声音对陆淇:“去打听清楚这台上之人的底细,然后告诉夏燕青,他自知道该如何。”
言语间杨千御亦探步而出,看着暄景郅逐渐变深的眸子,沉了声音道:“我与你一道去。”
壬寅年十月廿三,继丁酉年七月廿四之后,平静了五年的咸阳终究被当今圣上的一道圣旨引起了轩然大波。
“朕遥感暄相多年劳累成疾,恐国政繁重暄相不堪重负,为以暄相安心休养,特擢收回相府官印金宝......”
暄景郅领着相府一众人跪在正院中听着宣旨的内监一字一句的念过北豫亲笔手书的丝帛,双手接过了那好似是轻如鸿毛可实际上却重如泰山的绢布。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宣旨的内监好似是心中不忍,上前几步搭着暄景郅的胳膊要将人扶起,看着暄景郅眼眸中一如往昔的平静,试探着想要安慰:“陛下也是担心相国的身子,这般下来,相国也好在府中安心休养,不必再操劳......”
不等那内监道完,暄景郅便浅笑着打断:“自然,暄某已年近五十,自然也该是退位让贤了。”
早有下人捧上了七年前北祁赐给他的相印与官册,暄景郅看着来人接了,方才又借着未完的言语道:“官印与金宝都在此,公公快些回宫复命吧。”暄景郅一贯是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毫不在意,浅浅夕阳下,纵然岁月的痕迹已在他身上尽显,却依旧是看不够的万千风华,道不完的风骨傲气。
将在朱红色的大门关合之时,暄景郅一个转身回眸。刹那间,满目的苍然,一身的落寞,分明是平静的眸子却似乎有了点点水意,一贯挺直的脊背俨然可以看出疲态。将近二十余年的风萧雨夕,十年的朝夕相处,终究被一丝一毫的行然事实碾碎成漫天的齑粉。
五年的生疏别离,眼看着少年一天天的长大,眼看着他离记忆中的从前渐行渐远。究竟是欣慰,还是自豪?又或者,是失落进骨子里的苦涩?不知从何时起,暄景郅人前人后再没有叫过他豫儿,他也从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