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客身上的戏服繁复沉重,像要把他清瘦的身躯压垮,头上簪着的珠宝几度随着灯火晃花了他的眼。他看着远方牵起唇角笑, 只是没有意义的笑也令得人们神魂颠倒。
正唱到兴起时,他俯身一拜,阖目将万千火光掩去,戏鼓之声愈来愈高昂,他喘了口气,再度抬首睁目,却蓦地看见了远处角落里,正站着一个踮脚眺望的婢女。他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只知她穿得并不多,像诗里说的一样初试着薄罗衣,看着他边喝气边冷得直跺脚。
这个廊下的少女始终伫立在陈府唯一没点灯的角落里,不知疲累地伸着脖子。对视的这一瞬,天地便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他所身处的辉煌,一半是那幽深的黑暗,然后世界便在他们的目光中骤然打通,两相融合,晃得他险些唱错了拍子。
再度见面是那不久之后,陈赋贵又派人请他至府中,此回只为给他一个人“唱戏”。
他衣衫不整地蹒跚着出了卧房的门,整理衣襟时抬目便又见到了那个婢女。这回他看清了她的脸,鹅蛋脸上一双眼睛大而亮,双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不是多美的姑娘,就连身材都只称得上乏善可陈。
她似乎知道他与陈赋贵的勾当,又似乎不知道,只是像那日一般地笑,笑中竟还怀着一丝羞赧。
“何公子,你的词。”她不知从哪捡来他随手扔掉的手稿,上面只不过胡言乱语了几句,却被她视若珍宝地又递了回来。
“此后你们便常书信来往?”晏重灿适时地问。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亭中,面对面盘腿坐着,若只看画面,倒像是夜里闲聊的旧友。
静客轻轻颔首。
“她原也读过几年书,家道中落后被人掠走,卖进了陈府。论才情,她远胜于我。”
“后来你们约定了婚期,却未能如愿。”这句话晏重灿是以陈述的语气说的,静客苦笑道:“自然。”
“知晓我想退隐后那老头便囚禁我了近一个月,我试过划伤脸,甚至自尽,皆被发现,他甚至以铁链拴住我四肢,让我日夜不得动弹,险些成为废人。”
老头说的是他的师父。
“在这折腾之中身体总归是毁了,几个常请我入府的达官贵人便想向他买下我。”
静客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当废了的戏子,还是当禁脔,如何选?”
“你没有选。”
“是。我逃了出去,带上钱财与她约了彻底逃离的时辰,连马车都安排都好了。那夜下了场大雨,我在城门口等了一夜,未见到她,却等来了一封信。”
“她……”
静客的双眼干涸得可怕:“陈贼玷污了她,要娶她为妾,以此要挟我常伴他身侧。”
“哈哈哈哈哈哈,他竟妄图要我与扇月一同侍奉他,这畜生当真会做梦。”
晏重灿这才了然,扇月宁寻一死,也不愿心上人因自己而再入地狱。
而何扬则在大怆之中被邪魔妖道趁虚而入,种下邪念,并学会了招魂之术。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教我如何报复,便循着他的话做了。”
是魔鬼的呢喃。
司决双眸一凛,威压骤放,压得他趴伏在地,好在收得快,他才勉强又爬了起来。
“炼心君……”司决的声音极沉极冷,仅从何扬这一句话便明白了许多。
晏重灿也是一愣,此前他说何扬把魂献给炼心君,只是想说他神智已荡然无存,彻底入了邪道,却未想到根源竟真的出在极域神君身上。
现下想来,他果真是好手段,有了顾玉书的效忠,又有了此前的教训,他人躲在银台城,留下的邪念却是遍及天下。缕缕催生人心恶念的神识飘荡世间,但凡根骨适合又大喜大悲之人都是它们的猎物。
仅仅是凡人,要如何抵挡,又如何抗拒。若不是有泓玄宗这喜欢“多管闲事”的宗门,想必就是天下大乱了也只是听之任之罢了。
晏重灿看向何扬:“他借你们之手培育生魂,即便被人怀疑,也毫无证据。静客,你可想过自己一直在被人利用?”
“利用?各取所需罢了。我知道此术是有人刻意传授于我,也知若我入了此道假以时日必有人来杀我。世间最怕的就是不在乎,扇月死后,生与死又有何意义?我就是要作乱人间,恶有恶报,不过一死,不足为惧。”
原来他之前说的“你们终于来了”是这个意思,晏重灿轻叹一声,“你未修炼,所招之魂皆由你的寿元强行招出,你已到了极限。”
也就是说,他并不会什么通天的法术,只是把自己的阳寿分给生魂罢了。他们所传之术也仅此而已。
“最多还能活半个月,对否?”他面上毫无波澜,甚至冷静而无情。
晏重灿垂下眸,不再多言。
多言无益。
何扬虽然时有癫狂之状,但实际上比谁都冷静,他的血早已结成了冰,谁也管不了。
“你招了多少生魂?”
“十年寿命换一条,大抵有五六条了。”
晏重灿心中盘算一番,他们此次清除了一只,按掌事房的记录也早已清除了数只,应该是干净了。
此间事了,晏重灿站起来,干脆地道了声告辞。
何扬没回过神,愣了会儿不解发问:“你们……不杀我?”
“你快死了。”却是久不开口的司决回的他“魂入地府后,自有审判。”
“自有审判……自有审判……”他眼中泛泪,呢喃着这几个字在亭中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