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人们的发髻。
这其中的人,有几个是真心为了自己想的呢?有几个替他做下种种,非因富贵荣华,仅赤心相待的?
产房不祥?小梦身处其中,岂非陷入不祥之地?
明黄色的衣料划过竹林,春时长出的新竹已有三尺高,笋尖锋利,竟划破了重工织出的锦缎。被竹叶轻轻拂过的指节拉出一道极细的口子,初时尚不觉,片刻后隐隐的血丝从伤口中溢出。
朱翊钧把手搭在梅花窗上,并不敢探头进去看。嘉靖帝和隆庆帝亡故时的面容,记忆犹新,他不想在郑梦境的脸上也看同相似的苍白。
“小梦?小梦。”声音轻轻地,好似怕惊扰了里面的人。只有朱翊钧知道,他是因愧疚。
是朕错了,小梦你不要怪朕好不好?
脑中晃过酒醉时瞥见郑梦境不省人事,脸色苍白的模样,如同软泥般瘫在都人的怀中。
“小梦!”
搭在梅花窗上的手握成拳,泥地上落下一滴清泪,旋即浸润在土中。
“陛下?”一只素白玉手慢慢地在窗前抬起,还未搭上窗台,就要落下,朱翊钧赶忙一把抓住。
冰凉,干燥。没有一丝力气。
房内方才还未声响的众人,因郑梦境的苏醒而开始忙乱起来,声音渐渐嘈杂。
郑德妃醒了,这就意味着彼此的项上人头可以保住。稳婆不待与天子见礼,守在床前急道:“快拿参汤来与娘娘服下。”又对郑梦境急切地温言,“娘娘已是耽误了许久,若再不生产,小皇子怕是要闷死在腹中了。娘娘快些使力才是。”
产婆不提还罢,一说生产,郑梦境就觉得自己从已经习惯的剧痛之中生出清醒来,下腹似有物体往下坠。她腹痛如绞,咬破了下唇再忍不得,叫了出来。
在正殿内歇息的陈太后听到呼痛声,不由心下大喜。
殿外的李太后面不改色地坐镇,身侧的王淑蓉低头垂目,脸上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翊钧在梅花窗前紧紧握住郑梦境的手,他保养得宜的手非常嫩,稍微重些就落下红痕,如今让郑梦境下了死力捏住,整只手都泛了红。
原来妇人产子是这般疼痛。
朱翊钧虽觉手痛,却知不及郑梦境半分,心里虽想进房去,到底没敢。他于墙外立着已是招来李太后的不满,若执意进屋,还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训斥。
时间流逝,仿佛眨眼之间,又好似过了几年。
郑梦境的手一下子失了力气,惊得朱翊钧以为不好。
“小梦?小梦?!人呢!德妃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在朱翊钧的反复催促下,产婆终于说了话。
“禀陛下,娘娘诞育一子。”
是皇子!
朱翊钧心下大喜。他小心翼翼地将郑梦境的手放了回去,从竹林中抽身出来,绕过后墙跑来正门。
两宫太后也已得信,几人在正门撞上。
李太后看也不看朱翊钧,径自在前头站定。陈太后嗔望着朱翊钧,对他方才的举动也有所不满,见朱翊钧满脸愧色,也就没再说话,把人牵着一道往前走。
几人在正门等了许久,却未听见婴孩的啼哭声,不由皱起了眉头。
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出现在门前。她见了几位贵人后,当即跪下,抖着手将襁褓举起。
李太后朝身边的彭夫人扫了眼。彭金花会意地上前将襁褓接住,抱来与李太后看。
襁褓中的婴孩脸色青紫,一动不动。
李太后凝神伸出一指,试探婴儿的鼻息。
没有呼吸。
陈太后观李太后之色,心下便知,暗叹郑梦境没有福气。
产婆全身抖如筛糠,颤着嗓子道:“小殿下双腿有疾,甫、甫生即亡。”说罢伏地而跪。
朱翊钧不信邪地上前,从李太后手里夺过襁褓掀开。
婴孩的双腿果真一高一低,胸腹没有起伏,身子也渐渐冰凉。
陈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德妃可好?”
“回仁圣太后娘娘的话,德妃娘娘力竭,已是昏睡过去。”
话音刚落,刘带金从里面出来,福身道:“德妃娘娘方转醒,说是想看看小殿下。”她是知道皇子已故的事的,现下不好向郑梦境说出实情,很是为难。恰好此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便交给两宫太后和圣上定夺。
朱翊钧还来不及从哀痛中走出来,心思又转向了如何向郑梦境说出孩子夭折上头去。
众人皆不发话。
对一个刚生产的妇人说,她的孩子已然夭折,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情。
可瞒也是瞒不住的。
李太后犹豫了一会儿,“据实以告吧。”
刘带金低声应诺,起身要从朱翊钧的手中接过襁褓。
“皇儿呢?怎得不见皇儿?”郑梦境在屋中等不住,便出声相询。
“朕抱着皇儿进去。”朱翊钧红着双眼,“朕去同小梦说。”
刘带金让出路,让朱翊钧抱着孩子进屋去。
两宫太后并未跟着进去,也没拦着朱翊钧。
李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回慈宁宫吧。”
王淑蓉搀着李太后,默默地跟在身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皮跳个不停。
朱翊钧抱着孩子,脚同缀了千斤铁,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好不容易挨到床边,他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小、小梦……”
郑梦境躺在床上,两行泪从眼角滑入发际。
“陛下不用说,奴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