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若没回来,全家都要等着,不能提前用晚膳。田沼意次到家时天完全黑了,妻子黑泽氏带着儿子、佣人在玄关处迎接,田沼只是点了点头。
武家女眷不与男子同室进食,得侍候完男子,再独自在厨房隔壁用膳。妻子指挥女佣搬来食台,长子田沼意知坐在下首。十三岁的少年,是个漂亮孩子。
田沼意次看了儿子两眼,心里有些安慰。除了意知,他还有个小儿子意正,刚满三岁。与将军家治比起来,他在子嗣上如意许多。
见他情绪不佳,黑泽氏和意知都不敢说话。他提起漆涂八角箸,机械地把饭菜运到口中。似乎是烤鲋鱼、胡瓜味噌渍?味噌汤里加了几颗花蛤。他把饭菜吃净,汤也喝完了,依然没品出什么滋味。
接过女佣递来的白汤,一口饮尽。田沼意次起身离开——去书房呆着,有许多事要想。
书房已点上了灯。松木漆涂行灯,看上去简素古朴,不像眼下流行的赤铜行灯,金光闪闪,直刺到人眼里去。脱下了麻地正装,换上木棉小袖,松松系上腰带,舒服多了。田沼意次在文几前坐下,习惯性地拿起笔,却不知写些什么好。
立侧室对他有利无害。万一御三卿家的人做了将军世子,他的处境可能会变得不利。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田安、一桥还是清水家,都会重用自己的家臣。
今日听将军家治的口风,似乎也不愿收御三卿家的人做世子。那么就只剩一条路了,立侧室,生下自家儿子。有了儿子,自然不用收养他人了。但将军家治的态度还有些模糊,似乎是要拖些时候。拖延毫无意义,想要自己的孩子,就必须立侧室。拖延反而有害——万一生变?田沼意次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天下承平已久,哪有人敢对将军下手?
如何让将军下决心呢?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也没效果,反招将军不痛快。松岛也不行。必须想出个必杀着。
将军家治的顾虑是什么?御台所。田沼意次笑了笑,家治对惇信院的举止颇有微词,所以对御台所格外尊重,连侧室也不愿置,在和惇信院划清界限呢。
将军家治不愿收广桥做侧室,是不愿广桥在大奥受排挤吧?家治是个细致的人,多少知道大奥的阴湿。广桥是彻头彻尾的公家女子,将军家治不愿她和自己的生母一样吧,受尽精神折磨,孤寂地死在大奥。比起做侧室,还是做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轻松自在。
广桥不行,就换旁人,谁都行,只要能生下孩子。关键是让将军家治下决心。田沼意次皱起眉头。
门外响起黑泽氏怯怯的声音,来给他送茶。田沼意次没说话,只点了点头。黑泽氏把茶杯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黑泽氏是武家出身,行为举止恪守武家规矩。田沼意次原有正室,年轻轻病死了,黑泽氏是续弦,给他生下了长子意知。次子意正是妾室田代氏所出,黑泽氏与田代氏相处和谐,从没闹过什么矛盾。
男子娶妾室天经地义,更何况堂堂幕府将军。御台所从没劝过将军家治置侧室?难道……难道她不知自己不能怀妊?杯口飘出袅袅的轻烟,田沼意次怔怔地看着。
很有可能。如果将军家治下了严命,没人敢告诉御台所。况且,在大奥讨生活,女中都会报喜不报忧。
田沼意次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这就容易了。告诉松岛,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御台所“不小心”发现真相就行。方法多了——女中们窃窃私语;奥医师的药笺;松岛自己上阵也行,只需说到子嗣时吞吞吐吐,御台所不是傻子,自然会问个一清二楚。
不过,若广桥在御台所身边,一定会出言阻拦。御台所的身体状况,广桥不会不知道,但为了御台所好,广桥也不会告诉她真相。得施个调虎离山之计,让广桥和御台所分开,这样松岛才有机可乘。
田沼意次想起下午看见的樱树,顿时有了主意:再过十余日,吹上御庭的樱花该开了,将军家治会依例举行赏樱会。他是侧用人,自然要与大奥御年寄们见面,协调赏樱会的场所和形式。广桥是御台所身边地位最高的女中,他约见广桥也是理所应当。
很好。等他在御广敷拖住广桥,松岛就可以告诉御台所真相了。御台所知道自己不能怀妊,必定会劝将军家治置侧室,家治再没有退路了。
榻榻米上多了一片模糊的银光,透过格子窗,看见月亮出来了。银蓝的天,疏疏的几颗星,一弯新月带着毛边,仿佛随时会化了。
今夜的月亮着实不美,可又有什么关系呢?田沼意次把茶杯捧在手里,凝望着碧绿茶汤,忍不住笑了。
下午是大奥最闲的时候。将军一般在中奥处理政务,到傍晚才会有护卫来联络,告知晚上将军会不会来大奥就寝。
闲来无事,广桥陪御台所玩了会合贝游戏。贝壳分成两片,镶上金箔,写上一句百人一首里的和歌。每人取一只贝壳,先找到写有连续和歌者为胜。
隐隐听见报时的太鼓声,快到申之刻了。广桥向御台所告了声罪——田沼意次与她约好在御广敷见面。传话的御锭口女中说,田沼想详细问问赏樱会用什么菜肴。田沼主殿头心细如发,事事考虑妥贴。
刚才还晴空万里,与田沼意次寒暄了两句,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变天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越来越近,从头顶一咕噜滚过去。天一下黑了,狂风大作,枝头新发的嫩叶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