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两人被背对背绑在扶桑树下的时候,那时他虽然表面不说,心底里却在埋怨怎么摊上那么个又蠢又胡闹的女子。
更不是她双目失明歇斯底里的时候,猛地抓住他的手还大喊大叫,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那股想要跟她走想要呆在她身边想要抓紧她的手想保护她的冲动却一直都有,从她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时起,从她向他投来的第一个眼神时开始。
就像是中了某种巫蛊,可他心甘情愿。
握笔的手也像被巫术牵引着,不自觉地在纸上游荡。
她一颦一笑刻在他的心里,她的名字写在他的纸上。
☆、书家绝笔
卫玠写的是“霏霜”,钟翰写的是“钟筠”。
钟翰能够同时使着六支毛笔写字,左手三支,右手三支。右边三支上路做长横,中路书短横,下路书勾撇,左边三支由上至下依次为长竖、短竖和横折。
名义上虽有长短之分,但从外行的肉眼上断然观不出这些长短来,因为落到纸上的都不过是细细的点,如同蚊子在皮肤上叮起的小小皮疹那般。
这也是为何钟笔临字能够叫人难以看出差别的缘故:旁人看字是字,看划是划,他则把字把笔划看作一个个的小点,每一个字的每一个笔划,全由这些细细的单点汇聚而成。
六支笔行云流水般地在米黄的纸面上掠过,双手一刻也不能闲下。一笔落尽,另一笔便要立即跟上,否则笔墨化开,小点成了大点,短横成了长横,一切都要乱了套。
这才是“翰如烟海”的绝顶境界,笔势如烟绵延,落点成海浩瀚。
这是从他爷爷《遗容赋》里头悟出的笔法,那帖子是他爷爷的绝笔,从西蜀的战场上寄出,本该到达汝阴李夫人的手中,却被钟毓安排的内应半路送到了颍川钟府来,当作传家宝传到了钟骏的手中。
他还记得那个恶毒老头临断气前这般嘱咐钟骏:“你若有福分,自可破得帖中秘密称霸天下;若没福分,倚着这《书谱》第四的帖子也能保我们钟家长盛不衰。”
后来他才知道,所谓帖中的秘密是指钟会入蜀得的八阵图。传闻说是卫瓘将它夺了去,也传闻说是钟会自个儿藏了起来。
而这幅笔势上乘的书帖,自然成为指引后人寻图的重要线索。
这帖子循理该是寄往李夫人处的,于是钟骏怀疑李夫人是否能看出什么门道来,这才隔三岔五地往汝阴讨教,为的便是旁敲侧击好破获帖中奥秘。
除此之外,身为钟笔正统传人的钟翰,免不了老被伯父关在房间里“悟字”。
他看得眼睛红肿,不慎把茶水打翻到纸上。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家族恩仇,只知道自己闯了个天大的祸。
于是赶紧手脚麻利蹭蹭蹭拿出笔墨来,天真地想着要不照着原来的帖子临一个?
临的时候要特别仔细地看,几乎要把头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看。
也亏他凑得这么近,才发现被茶水打湿的帖上的笔墨消隐了些许,原先一十六字的帖子如今消解为满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上头藏和“翰如烟海”的笔法解义。
事到如今他想起爷爷的举措还佩服不已,世人得了这么珍贵的帖子,又哪里舍得将它毁坏?简直就像特意为他这个“不肖子孙”量身定制一般。
不过他也的确没让爷爷失望,如今钟府藏的那幅《遗容赋》便是他后来临的,这么多年下来这么多书界高人看过,没一个瞧出门头的。
可遗憾的是,爷爷只解了前半句,后半句的“竹箭有筠”没有解出。
他觉得这是上天的宿命,该是让他把姐姐寻回来才能解出的。
结果她回来了,还是没能解出。
如今要见不到她了,还是没能解出。
所以钟翰写“筠”字的时候,总带着淡淡的失落,凡心所念,手必有应,于是落点时也就用力稍淡了半丝,整个成字少去许多气色。
不过,这已然是可以与卫瓘钟会比肩的上乘之作。
钟笔化字为点,以点成字,纵然他六笔齐用指间不停,比起旁人一支笔写得还是慢些。可这次等他写完,却破天荒地发现小虎还在运笔。
他每一笔落得都很轻,拉得都很慢,甚至紧紧盯着他看时看不出他的手在动。他的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穿破丛林和密云,穿过虚空和大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钟翰知道他找的是霏霜,因为那张脸的嘴角边总不自觉地露出些傻笑。那种表情他看过很多很多次,那种表情他也厌恶过很多很多次,他多么怕这笑的人会把姐姐从他身边抢走!
可是这人的确做到了。
钟翰颤抖着身子,看着卫玠手中的笔一点一点地挪移。
他笔下的“霏霜”每延展一分,自己纸上的“钟筠”就要逊色一分。
原来,这就是钟笔的致命之处。它长于临仿而逊于自书,因为字化成点了,也就少去了原先字内蕴含的意味,也就阻隔了那人与那字的感情。
他有满腔依恋,却因那两字却化作千万小点,连带着这份心情也散作千万小点,再拼凑起来时,已然面目全非。
自己的“钟筠”工整而井然有序,然而却是死的。
卫玠的“霏霜”扭曲而法度全无,但它却是活的。
他从“钟筠”里闻不到姐姐的味道,却能从“霏霜”处瞧见姐姐的面目。
这轮,是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