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进去,气氛挺好。谈天说地的,闭目养神的,手拿《申报》《良友》看报的,五花八门,济济一堂。
上海茶文化发展到一个顶峰,与全国青黄不接的经济、四分五裂的国情来看,当真是成反比。
无巧不成书的是,同为这天,苏穆煜与连鸣正好得空。两人早就想去城隍庙后头的豫园喝下午茶,这里被外国人称为“老爷花园”。
曾有杨光辅的《淞南乐府》专咏道:“淞南好,兴废劫灰红,神庙重新花娅姹,豫园依旧玉玲珑,杯酒酹潘公。”
也有张春华咏唱湖心亭:“潋滟湖光碧印霄,莲池夏气豫园消,一奁波净j-in-g摇绿,夹道穿过九曲桥。”
这湖心亭的美,不用描述,单单从几句诗词里已可见一斑了。九曲折廊,池植红莲,水风送涟漪,绛紫染霞光。红窗、褐瓦、金黄的竹席,碧绿的湖面上映着红衣青衫的少爷小姐、映着一众民生百态。
苏穆煜和连鸣没什么急事,在城隍庙前下了车,晃晃悠悠往后面走。这一路上生意人挺多,也不乏些面黄肌瘦的乞丐或劳苦人民。战争究竟给谁带来了利益,又是谁最终受苦。
苏穆煜叹气,连鸣却忽然拍了他一下:“阿煜,你看那边,刚过去一人。”
“什么人?”苏穆煜抬头,顺着连鸣的手指看去,“没人啊。”
“走过了,速度太快。我看着很熟悉。”
“这方向,往豫园去?”
连鸣思索片刻:“应该是,我看背影挺熟的。”
虽然连鸣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里,他俩算得上“熟悉”的人,可能还真就只有那么一个。
苏穆煜问:“看清楚了?”
连鸣说:“不太清楚,我就觉得像.....你说是不是……”
“十有八`九,这个点儿……”苏穆煜低头看了看时间,“可能去喝下午茶,没准儿贺琛也在那里。”
“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连鸣摸了摸下巴,单手揣在西装裤兜里,走得很是潇洒帅气。
苏穆煜今日也穿了大衣配西装,两个顶摩登的少爷走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儿。
“哪里不对了?”苏穆煜问。他眼神落到街边小吃摊上,午饭刚吃没多久,此时又买了个油饼上手。
“少吃点,街边不干净,”连鸣皱眉,“中午正餐吃得少,饿了又吃零食,本末倒置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我知道了,连阿妈!”苏穆煜咬一口饼,嘴唇油亮,很是吸引人,“快说你觉得哪里不对。”
连鸣叹气,从上衣袋里拿出手帕,他顺手帮苏穆煜擦去嘴角的油渍,说:“贺琛怎么可能让冷佩玖走路去,还是独自一人。”
苏穆煜一顿,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下来。他们走了几步,苏老板终于吞下那口饼:“百分百是那个人了吧,哎哟,这次可真让我劳神。”
“我呢,喜欢冷老板喜欢得紧。对另一人也是有几分同情。”
“活着做什么不好,干什么要活成别人的样子。”
连鸣收回手帕,没有接话。对此,他不置可否。
走到豫园,四周做生意的人更多了。全上海的茶楼,每日人流量巨大,多半是些老顾客。在茶楼看报的、吃点心的、谈推背图的实现、说那些洋人打仗。
也有些不同类的顾客,例如城隍庙境内的老茶客,多半爱好古玩、听说书、养鸟,还有专门的侍女招待。
周围副业同样发达,像刚才苏穆煜买油饼的小吃摊简直随处可见,同时还增加了卖假古董的,算命看相的,推销小报香烟的,贩卖糖果的。
瞧,这样的场景,于今日来说,又有何不同?
历史,大抵就是这样一个轮回,潮流也尽是轮回之物。
苏连二人进了城隍庙的后花园,很干脆去了“九曲桥湖心亭”。原因很简单,年轻人都爱去“春风得意楼”。他们穿着锃亮的皮鞋,梳着三七开油头,踩着亮堂堂透明质的玻璃楼梯,就是要来附庸风雅。
二楼听书,三楼雅室谈天说地,设炕榻藤椅,有中国乐器,从高处可见优美景致。
少爷小姐,年轻太太们齐聚一堂,撩起阵阵金粉香风,格外有味道。
而湖心亭这处,更多是老茶客,他们风雨无阻,甚至还自带茶壶。苏穆煜要的就是这种氛围,贴近生活,融进平民百姓之中。听他们在说什么,听他们在烦恼什么,往往能从基层,看到一个最真实,最赤`裸的中国。
这时候的民众,大多人人自危,不论国事。既然有人不论,自然也有人对此口若悬河。可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盛世太平的上海,还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
这些悠闲吃着下午茶的人,他们还在享受着最后一片现世静好。他们决计不知,仅仅是短暂的两年后,会带来如何翻天覆地的阿鼻炼狱。
苏穆煜同连鸣落座,各自也不聊天,拿了报纸、杂质,低头看着。连鸣带了教案,打算在此备课。
苏老板就有些百无聊赖了,他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光是站着,就已经很漂亮。
苏穆煜的眼神往九曲桥上扫,有人提着鸟笼,可爱的金丝雀叽叽喳喳;有衣着华贵的太太,赶来饲喂锦鲤;孩子们无忧无忧地奔跑,外国人举着相机四处拍照;小贩们推着零食四处兜售.....
他叹息一声:“真是悠闲呐…….”
半响,苏穆煜于人群中瞧到了两抹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贺琛与冷佩玖!难道刚才,真是连鸣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