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让张宏去瞧瞧,怎么人还没到?”
“是。”
目送着翡翠离去,朱翊钧忍不住又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衣着,直到再三确认没有不妥才罢休。
又等了一会儿,人还没来,连翡翠也不见了,他在西暖阁里来回踱步,目光从桌案上扫过,随手拿起一本《诗经》,略翻了翻,忽然看到一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再想到自己,不由哑然。
但少年帝王终究不耐烦看这些,不待片刻就觉得无趣,便又拿起一本折子。
其实上面所写的,朱翊钧昨晚就已经仔仔细细研究过了,外人都觉得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刚登基,心x_i,ng未定,上有太后坐镇,下有内阁阁老们,真要决策运筹,还稚嫩了些,却没想到他正是为了这一口气,每晚都熬夜看那些被内阁夹了票拟呈上来的折子,看不懂的,就记下来,或翻阅典籍,或询问宰辅。
看着看着,倦意上涌,连何时睡去也晓得,待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殿内光线昏暗,外头已是红霞满天,霞光透过窗棂和门口铺洒进来,映在旁边背对着他的那人身上。
“谁!”朱翊钧一惊,眯起眼,正想喊人,却觉得对方身影莫名熟悉。
那人转过身来,朝他一笑:“臣见陛下睡得香,不敢惊扰,望陛下恕罪。”
声音清清朗朗,如和风入怀。
随着话音刚落,那人就要跪下行礼,朱翊钧一跃而起,连扶带阻,将他拦住,语调带上隐隐的激动。
“肃肃!”
纵然屋里光线不清楚,这么近的距离,他也能把对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六年前,赵肃才二十出头,如今已近而立,容貌不仅没有显老,反而更添了一丝内敛,朱翊钧还是太子的时候,曾跟着隆庆帝也接见过不少外臣,其中不乏容貌出众,器宇轩昂者,却没有哪一个让朱翊钧真正觉得好看,兴许是小时候对赵肃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在他眼中竟没有人能比得上。
这么一想,嘴里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肃肃,你变得更好看了。”
赵肃笑道:“臣老了,陛下才是风华正茂。”
朱翊钧鼻头一酸,抓住他胳膊的手松开,改而紧紧抱住赵肃,下巴靠在对方肩膀,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的脆弱霎时泄露无疑,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父皇走了,除了眼前这个人,再也没人真正疼他,为他着想了。
“肃肃,我想你,很想你,”是我,而不是朕。“你为什么一走就是六年,从来没有回来过……”
絮絮叨叨的埋怨从少年皇帝口中吐出,将赵肃最后一丝迟疑彻底打破,心神激荡之下,也伸出手,回拥这名已经并不比他矮的少年。
来时的路上,赵肃不断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朱翊钧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太子,更不是当年在裕王府的那个小包子殿下,切不可仗着当年的情谊失礼狂妄,要知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臣子,都是死在这上头。
可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少年的一句话。
他何曾不想念,只是君臣之别,在他们之间生生划了一条沟壑。
赵肃暗叹了口气,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以示抚慰。
见了再多的世面,经历再多的风霜,自己对着他,一颗心怎么也冷硬不起来,少年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吮着手指,水汪汪大眼瞅着他的小孩儿重叠在一起,没有任何的不契合。
“陛下恕罪,”赵肃缓和了一下心情,慢慢解释道,“臣不是不想回来,只是职责所在,不能轻易离开,这六年,臣虽在任上,却也走了周边不少地方,所到之处,都让人绘制成图册,这些资料珍贵难得,不好通过驿站寄过来,总想着见到陛下,才亲手上呈。”
他顿了顿,眉目柔和,一如当年:“陛下虽富有四海,却终究无法一一亲身踏足,臣想着用这种方法,兴许也能让陛下看遍我大明的大好河山。”
朱翊钧听着,嘴角禁不住微微弯起,他还当自己是那个不解世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不成,这种简单的道理,自己自然是知晓的,可听到最后一句话,仍不由感动而欣喜。
原本模糊的心情,此刻逐渐清晰起来。
朱翊钧小小声道:“肃肃,我喜欢你。”
赵肃听到了,笑着回道:“嗯,微臣也喜欢陛下的。”
朱翊钧有些懊恼,不满他把自己当小孩儿哄的那种语气,却说不出真正的心意,只好自我安慰,诸葛亮对孟获还七擒七纵呢,他更是来日方长。
重逢的喜悦稍稍平静下来,朱翊钧喊人掌灯,又摆上茶点,二人这才分头落座。
朱翊钧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从隆庆帝驾崩,到高拱与百官对掐,力战群雄,最终落败,黯然离开,又说到如今内阁里,高拱走了,高仪上月病逝,只剩下张居正和陈以勤。
赵肃听得很认真,这些情况,他固然能找申时行他们打听,可没有人能说得比皇帝再清晰了,毕竟只有他,才是从头到尾的经历者。
“肃肃,朕很惭愧,父皇拉着朕的手,让朕照顾高阁老,朕却没能保住他。”朱翊钧生怕他心中有芥蒂,“当时反对高拱的人,几乎占了满朝的一半,朕又刚刚即位,弹压不住他们,嘉靖年间的左顺门事变,是不能重演了,否则让那些聒噪的言官滚蛋倒不怕,就怕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赵肃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想必老师也能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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