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川放入林中的非是笼中幼鸟,而是一头与他同样疯狂的野兽。江湖中人,立在风口浪尖,踏着沸水烈火共刀锋,骨子里若不保留几分野性,怕是早被掀翻下去,尸骨无存。从踏足这片是非之地的那一刻起,人就注定要像野兽,注定要用旁人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生命。
人有两面,一面外显,一面内敛。
叶鸯将他内敛的那部分隐藏得极巧,极妙。
他从未走进武林,江州不知他深浅几何,还真以为他是叶景川庇护之下的废物一个。
可惜叶鸯不是废物。大多人看不穿自己的真面目,他也一样。他对自身的评判,乃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并非一无是处,他的剑,亦不似他所认为的那般迟钝,与之相反,那剑快到了极致,狠厉到了极致,铺天盖地的怨和怒,与生俱来的天分,淬炼出了他的锋刃。
无名山虽无名,却从来不留无用之物。叶景川早看出叶鸯危险,否则断然不会将他设置成对付南江的最后一颗筹码。叶鸯从来都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凶器,叶景川爱他,并不意味着要将他永久封存,不逼迫他报仇,并不意味着要妨碍他出手。
叶景川不逼他,同样也不拦他。
只要他想,他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距叶鸯上一次动杀念,已不知过去多久,那回的情形,他迄今仍记得清楚。南江派来的暗卫潜藏在船下,被他一击毙命,血在水面上扩散,不过多时便消失。水,漫无边际的水,叶鸯惧怕它,因为他知道,不论什么东西坠入水中,都将在短暂的动荡之后被淹没,承受窒息的灭顶之苦。他千真万确更喜爱在地面上打斗,尤其是山上,尤其是林间,这样的地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快意,报复的快感在他心中升腾而起。他是不想报仇,可他没有忘记当年在山中跌跌撞撞奔逃的经历,他是恨江州的,只不过多年来这仇恨都叫他藏住了而已。
江礼可与他化敌为友,但江州万万不能。
叶鸯向来恩怨分明。谁爱他,他就作陪,谁恨他,他的恶意便加倍。叶景川爱他,是以他肯放下一切,同叶景川共沉沦,而江州恨他,害他,伤他好友,杀他亲人,因此他要将最恶毒的诅咒加诸于江州之身。他要斩断恶兽的爪,拔去恶兽的齿,令其只能匍匐前行。
叶鸯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善意有限,不可随意浪费,而江州与其手下暗卫,不值得他消耗所剩无几的善心。
杀人剑出鞘,所过之处血落如雨。南江的精锐,大多在上一年折损于方鹭师徒之手,江州目前无人可用,无名山是后备空虚,但江州这来犯之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安插在林中的这群伥鬼,压根不够入叶鸯的眼,偶尔有几人能在叶鸯身上留下伤口,也不过是借助人数,方能占优。他们人多势众,若无一人可趁乱得手,那便傻到不能再傻,蠢到不能再蠢了。
利刃划过皮肉,叶鸯感到疼痛,步履却丝毫不乱。衣袖挥荡,划出个优美的半圆弧,修长五指扣上偷袭者脖颈,微一发力,抓出五个血流不止的洞口。
南江不如北叶,江州不如叶鸯之父。
如若换作叶鸯生父来此,必要先将兵器淬毒。
脖颈上开了五个血洞,那人抽搐着重重倒地,他死前的痛苦与挣扎,叶鸯尽收眼底。
没甚么残忍的,一报还一报而已。
他们协助江州作恶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假如说北叶是罪有应得,情有可原,那倒也说得过去。
可汪氏夫妇做错了何事?
江礼那两位姐姐做错了何事?
“呸!”叶鸯啐道,“帮着畜生办事,也不过是畜生罢了。汝等对江州忠心耿耿,不如就带着这份忠诚,先到黄泉为他开路!”
☆、第66章
剑,是迅疾的剑,来去如风,每一挑每一刺都宣泄着无边恨意;人,是怨毒之人,满腔幽愤无可倾诉,只能凭借剑锋,凭借那一招一式,将怒气怨气全部送出。林间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潇潇的红雨落在冬季,嫣红沾在叶鸯的眼睫上,沉甸甸好像深秋红润甜蜜的果实。
也许它真是甜的。叶鸯想。
但叶鸯不准备品尝它的滋味。
一片残损的布料自半空中悠悠飘落而下,叶鸯抬手,操控着长剑画出一朵花。残破的碎布顷刻间变得更碎,它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吸饱了红艳艳的雨水。红雨在凝固,布料在板结,剑锋拨开逐渐僵硬的死物,狠狠刺入尚且温热的躯体。那肢体的主人闷哼,头歪去一旁,没了声音,叶鸯歪着头看他,像看一块冷硬的石头,良久,嘴角浮上一抹笑影。
倚着树干,仰头望天,阳光刺眼得很。冬天的太阳白花花的,冷冰冰的,像是块挂在天上会发亮的玉。在冬日里,叶鸯有时会想,日月二者是否本为一体,只不过那黑夜消减了原有的光?冬天的太阳,和月亮可真是太像了!——然后这时他又想,昨夜汪氏夫妇看到了月色不曾?他们有没有透过昨晚的月,提前见到今晨冉冉升起的朝阳?
不轻弹的泪,噼里啪啦坠下来,叶鸯眼睫之上凝结的红雨受了热泪的感化,粘稠地往下流淌。他伸手一抹,眼角晕开红痕,活像是效仿女子,在面部上了妆。
他上了妆也不好看,总不如师妹这真正的姑娘家柔美漂亮。
汪姨心心念念要看女儿出嫁,没成想这竟变成了终其一生无法实现的愿望。
她本可以……他们本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