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路写完处方单递给张良的时候,他正在翻他刚放下的那本《汉武帝》,见处方单开好,他也没有放下那本书,就这么一手拿着书一手接过处方单,然后问了一句:”大夫,请问你对汉武帝有何看法?”
颜路本来没太在意这个问题,以为这只是年轻人随性问到的历史交流题,讨论几句便罢了,于是他抬起头看向张良,摆出愿意交流的姿态,却见张良站的直挺挺的,面目透出些紧张,竟是认真的。
他很讶异,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太尊重对方,看到张良已经露出疑问的神态,颜路扶了扶眼镜,还是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答:“我认为,汉武帝是个明君。”他顿了顿,又接了下一句:“但不是个好人。”
张良闻言嗤笑一声:“皇帝都不是好人。”
颜路没有理他,接着道:“他唯才是举,半生征战,收复失地,除了晚年巫蛊之乱,也算得政治清明。”
“只是。”他忽然加重语气,眉头也稍稍皱起,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他一生负了很多人,皇后嫔妃,甚至男人。”
张良眉毛一挑,显出几分不屑:“所谓嫔妃,不就是如此么,至于男人,呵,他不是自己送上去,武帝还能强迫不成?”
颜路认真摇摇头:"就算如此,感情是主导的一方,更有能力的一方,应该负起一种保护义务,至少能让他们,得到善终,这是一种最起码的责任。“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慢,也极平和,却有一种不可否认的坚定,惹得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张良母亲都多看了他几眼,眼中露出感叹,整个人都生动许多。
颜路这才注意到张良母亲的相貌,沉默寡言的老人竟是个美人胚子,尽管现在脸上布满皱纹,底子还是好的,怨不得张良如此清秀。
不管他母亲如何,却说张良听过话之后,一时悲喜交加,喜的是他居然遇到了这样一个人,悲的是能明白这道理的人太少,他心思涌转,又不愿被看出,就话头一转:“我母亲有时会有呕吐的症状,不妨事么?”
“无妨。”颜路心里想这年轻人话题变化怎的这样快,却还是敬职敬责的回答了:“你母亲呕吐是脾脏虚弱,胃气上逆所致,好好调养便是。”他也不想说的太深,只大略说了一下。
按理说,话题到了这个份上,这次还算愉快的交谈就该结束了,可张良明显不想走,他母亲也陪着一起坐着,颜路也只好陪着坐着。
张良仔细看了处方,突然发现:“大夫你叫颜路,和孔子弟子重名。”他眼眸一斜,嘴角一勾:“那么,您对儒家有什么看法,对汉武帝独尊儒术有什么看法呢?”
这个问题很难,很犀利,有些故意找茬的意味了,按其他人来说,也许会恼怒的一拍桌子:“我凭什么告诉你?”
可这样的做法显然不符合颜路的作风,因此他只是默默的想:还有完没完了。
本想不回答找个话题岔过去,可他一抬头看到张良期许的眼神,有些说不出口,拒绝别人,他一向不擅长,只得接着斟酌。
“我并不是历史专业,也说不太清,只是儒家的“礼乐”和“仁义”,“忠恕”和“中庸”之道,是我所赞同的,能流传到现在,与释道并称三教,就一定有理由,不是我可以评论的,至于武帝独尊儒术,也是政治需要。使然,他一向不会把话说的太满,不会没有意见,同样不会激进,这次同样如此。
但张良显然不满意这等回答:“那后世因为儒家分明的天、地、君、亲、师,导致百姓苦不堪言,重重剥削又该和解?因为儒家的之乎者也产生像孔乙己那般的迂腐之人又该和解?”
颜路有些踌躇,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刚见面的人说这么多,但一看到张良的脸,他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他偶尔梦里那个火光冲天下午,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凉,然后,他就不忍心再拒绝这个连名字也不知晓的陌生人的任何要求。
通过他提的几个问题,这名心软的医生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太过激进,激进到了薄凉的地步,他看了看沉默到有些木楞的张母,心生怜惜,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吧。
颜路打算提点一下张良。
“儒家刚开始不是这样的,它提倡忠君爱国,尊敬师长,无非是人性本善的一种升华,而儒家刚开始的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并不是把人教成书呆子,说到底,不过因人性本是自私,君王为了自己统一的政权,把它改成自己需要的模样而已,不过把这种思想变成了自己的工具,世间所有的学说都是如此,也许创立之初本意是好的,只是渐渐变了味道,相对的,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创立之初,谁会想着害人呢?”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在加几句,张良就插嘴开始背什么东西。
颜路仔细听去,只听他道:“豫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须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待到伟大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①
大夫你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吧。”张良的记性一向好,他这一段背下来,竟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本是对着窗户站着背,背完的时候,回头看向颜路,分明的棱角逆着光,白净的皮肤似是透明,斜睨着的眼珠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