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一句,再回来时见武后又低了头在看卷札,不知为何,竟有些恶意地多了一句嘴:“太后现在还不想见他?”
武后严厉地看了婉儿一眼,婉儿忙低了头道:“天已晚了,若还不见,一会宫门关了,恐怕出入不便。”
武后便自鼻孔中哼出一声,道一句“更衣”,大张开手,任婉儿带几个宫人替她换下身上赭黄衣袍,更作大红衣裙,想了想,到底是又命婉儿替她补了一遍脂粉,慢慢悠悠地踱到被宫中称之为“小殿”的集仙殿外庑矮间,坐在内间榻上,只留连婉儿在内的二三近侍,方命传那人进来。
那冯小宝进来时却又是另外一幅嘴脸,应对虽不算从容,倒也堪称得体,屈身跪拜,亦有章法,婉儿惊愕之余,想起他多半被千金公主专门叮嘱过,也就了然,只是心中更觉不是滋味,且方才见时未觉,这回冯小宝自外入内,婉儿才发现这男人样貌虽不惊人,身材却十分魁梧,便是拜下去时,也如山积一般,绝非婉儿这等玲珑女子可比。
怨不得他会讨千金公主的喜欢。
婉儿有些愤恨地盯着这人,一不留神间,发现武后与这冯小宝竟已说了好几句话,这小货郎看着粗疏,真正说话,却显出他那从商卖货的嘴皮子本事了,先夸武后年轻,又夸武后漂亮,又说天下称太后之圣明,市井皆知,林林总总,总将武后哄得展颜尽欢,竟忘了这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卖药货郎,而非千金公主所说的占据一铺的市中大贾了——虽然市中商贾,与这货郎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大差别,都是市井贱流,难入士族之眼。
“某的力气,在南市中无有敌手…”冯小宝说得兴起,自地上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臂,阿青蹙了眉,立刻便要上前呵斥,武后却笑着摇了摇手,道:“是我忘了赐他座了,你们拿张坐席来。”
阿青只能取了一张坐席铺在前面,那冯小宝草草向武后一拜,盘腿往席上一坐,两臂兀自比划:“…一日同他们去城外打猎,遇见大虫,那几个穷措大吓得四下奔散,有一个动都动不得,一下坐在地上,哭着喊‘娘’,某见了,就取了卖药的挑子,向前一横,把那大虫打了一顿,赶跑了,那措大如今任某做兄,远远见了,都喊我一句‘小宝大兄’…”
武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五十岁的人,却生生笑出几分娇俏意来,婉儿与冯小宝同时一怔,婉儿忙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那冯小宝却毫不掩饰地道:“太后真是神仙般人物,某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太后这样漂亮的人。”
武后又笑了:“你这一辈子才过几岁,就知道人漂不漂亮?又知道神仙是什么样儿了?”
冯小宝昂然道:“某虽不到二十岁,可自小就在市集上奔走,那些南蛮子的美人、世家的美人、西域的美人,还有新罗、高丽、百济、靺鞨的美人,哪一种美人没见过?但哪一种美人,都不及太后这样的好看。以某看来,太后这样漂亮的人真是人世少有,不是神仙,那除非是佛祖了,可佛祖又没有女身,所以一定是神仙。”
无耻。
婉儿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转头偷偷瞥了武后一眼。她年轻时候的确是很漂亮的,而今老了,容颜虽减,风韵却增,说是美人,倒也不算夸大,可要说比市集里那些美人都美,那就是说笑话了,何况她是一国太后,怎么能跟市集里那些不知从哪来的新罗婢、靺鞨奴相比?
武后一世英明,就堪不破这些奉承话?
可惜武后的确没能堪破这奉承话。
婉儿愤愤不平地看着武后与冯小宝谈笑一场,到底没有忍住,在旁提醒了一句:“天晚了,明日有常朝,太后…是不是早些歇息?”
阿青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酉正了。”
武后似有些遗憾地看了看冯小宝,笑道:“天晚了,你回去罢,下回再召你进来。高延福叫人送他回去,挑两匹锦缎,让他做几件衣服。”
高延福在外间答应了一声,亲自入内引冯小宝出去。
武后等人走了,才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走了几步,又轻轻笑出来:“这人说话有趣。”
婉儿回想起他唾沫横飞的模样,心内微哂,面上却笑道:“他既自夸勇力,太后阖不让他参与此次狩猎,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武后停住脚步,微笑着看婉儿道:“倒是个好办法——你同外面说一声,将他随便安在哪一处,若是真有些力气,倒是可用之材。”
说到可用之材时,又是一笑,婉儿心中烦躁愈盛,却只能微微屈身,小心应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