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崇玉注意到薛景泓脸色, 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然而比这股子不忍更强烈更浓郁的, 则是这几年来沉积在他心中的不甘和耻辱。
他偏过头去, 不再看他, 淡淡道:“陛下,如你所见。我们南燕人虽然眼下处境凄零, 却也不甘再回到那金丝笼里去任人宰割。故而此事还是不要再提为好。”
即便薛景泓再对他有恩,再表明他愿意善待他们、归还南燕领地的意图,穆崇玉也不会再如之前那般, 轻易地踏入敌人最强势的兵力范围了。
这并不是对薛景泓的保证有所怀疑,而是他不能不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
在经历了种种滔天巨变,种种希望与失望、绝望与挣扎之后,穆崇玉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醒悟过来,被动地依靠别人势必将落得惨痛的结局,乱世之中,唯有自己可以信赖。
薛景泓沉默不语。他已经明白了穆崇玉的意思,嘴角更染上几分苦涩。
他曾经亲手打碎了崇玉对他的期待和信任,想要重新弥合,定然艰辛无比。眼下这个情况,他不能勉强穆崇玉,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薛景泓也决然放心不下穆崇玉去金陵冒险。
金陵是倒燕派势力最强大的军事重镇,穆崇玉一行只不过寥寥百十人,一旦到了金陵,无异于羊入虎口,凶险万分。
上一世的最后,金陵城就沦为了倒燕派屠杀南燕起义军的地狱,血光冲天,硝烟万里。
薛景泓沉吟了许久,蓦然道:“不回京,去豫州可好?”他注视着穆崇玉的双眸,试探着说道:“豫州西北邻近都城,东南邻近江东,往前,我可从都城派人护你,退后,你可以从江东打探南燕遗士的消息。这样便是两全其美。”
“况且,豫州不似金陵、荆楚一带,那里倒燕派势力薄弱,也不常见起义军出没,理应是最平静最安全的。豫州牧三个月前也因事辞官,职位空缺,眼下只有一个别驾代理全州事务。”
“崇玉,你既不愿跟我回帝都,便先委屈你做一个豫州牧,可好?”薛景泓小心道:“只不过现在形势未定,朝中倒燕派势力顽固,所以还不宜声张,先得委屈你隐姓埋名,换一重身份才是。你若同意,我这便先与你一同到豫州,见了豫州别驾,亲传谕令,让他把一应事务交付与你。”
之前的玉牌在跳河之前便遗落在地,他身上此时除了一身衣袍外,再没有半点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了。不过豫州别驾是认得他的,那好歹也是个从四品官,每半年都得跟随豫州牧进京一次,入朝述职。
所以他跟着崇玉一起前往豫州,是最稳妥的。
穆崇玉目露讶然。他没想到薛景泓会为自己考虑到这般地步。豫州地域广大,又占据黄河沃土,虽不及江浙富庶,可也不差什么。况且豫州正如薛景泓所说,位置居天下之中,对北渝政权来说可谓是至关重要。
可薛景泓竟要把如此重要的豫州交付给自己。
穆崇玉迟疑开口:“豫州虽不是军事重镇,可也有屯兵驻扎。北渝政体与南燕不同,向来是一州州牧独大,可管兵权。你让我做豫州牧,就不怕我把豫州屯兵全培植成我南燕亲兵?”
薛景泓笑了笑,好似无比认真又好似不甚在意:“将来整个南燕我都会归还于你,又哪里会在乎豫州的一方屯兵呢?更何况,我正是希望你能培植起自己的兵力。”
穆崇玉他们的担忧没错,依靠他人往往只能陷入被动的境地,唯有己身强大,才能于乱世找到立足之地。
从前他便是忽视了这一点,以为只要自己待穆崇玉好,待穆崇玉的臣下好,上行下效,整个北渝朝廷便会善待这些南燕人。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一旦自己有稍微看顾不到的地方,就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找到可乘之机,对崇玉不利。
上一世便是如此,使得崇玉受了很多的罪。
这一世,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要保护崇玉,除开自己会暗中关照之外,还须让穆崇玉扩大自己的实力。遭遇了徐立辉、穆渊之辈后,他再不能放心那些打着南燕旧臣旗号,实则心怀不轨的人,更不能放心穆崇玉搅到金陵去。
思来想去,唯有往豫州去还算妥当一点。
当然,即便穆崇玉能在豫州安顿住,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他要尽快解决掉倒燕派的势力,那是于南燕、于北渝都有裨益的事情。
故而……恐怕到了豫州之后,他就不得不真的和穆崇玉分别了。
想到这里,薛景泓心里又不由得涌上一股失落,却被他很好地掩饰起来。只抬眸留恋不已地看着穆崇玉。
穆崇玉则为薛景泓的话感到惊诧。
这个人他说……希望自己能培植起自己的兵力……
这世上还会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希望自己的对手强大起来?
穆崇玉睁大了双眸,眼里的防备也好,漠然也好,都被这一时的懵懂怔愣所代替,呆呆地看着薛景泓。
将南燕的土地归还于他,他可以真的将其看做是薛景泓对战乱的一时厌倦,或是所谓的“悔悟”,可将自己治下的兵力也送给他,穆崇玉便真的有些看不懂薛景泓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这个人就不怕他反咬一口么?若他的野心不止于光复南燕,若他是个背信弃义之徒,利用薛景泓的信任,趁机逼近大渝帝都,狠狠报复一番呢?
这个人对自己,竟是连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