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勒听见了金帐鸣鼓,但他睁不开眼,反倒愈发沉入了梦里。
鼓声咚咚,像极了他幼年时玩的一只皮球在地上拍打时发出的响动。那皮球是哲勒母亲送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哲勒喜欢得不得了,跟他新养的猎犬,父汗送的一把亮银小刀并列为他最爱的东西。
只是那球没多久就破了。
他看到皮球上扎了一把匕首,装饰在上面的革线绷裂,原本饱满鼓胀的球体干瘪下去,丧气地瘫在地上。同样瘫在地上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橙色的衣裙凌乱铺张,从袖子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死死拽住了面前男人的袍脚。
“你不能杀我!夏里才半岁,他还需要母亲……穆泰里,你杀了我,末羯不会饶恕你!”那只手上指甲破裂,指尖的红色不知是模仿东州女子染的指甲,还是伤口处渗出的鲜血。
“阿妈……”
哲勒喃喃出口,声音稚嫩得吓了他一跳。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自己六岁时的身体里。
哲勒听见自己的父汗如此回答:“放心,末羯一定会饶恕我。来选吧,我亲爱的阏氏,要么夏里做世子,你死,要么你做阏氏,我把夏里丢到硫磺泉里。”
哲勒没有听清自己母亲的回答,因为穆泰里发现了他,图戎汗王一挥手,让戈别将他拖走了。第二天之后,哲勒再也没有了阿妈,而穆泰里将他腰带上的世子金带亲手解下,像一个小玩意般悬在夏里摇篮的上方,婴儿被逗得咯咯发笑,伸出一双胖圆的小手去抓这一抹金色。
眼前骤地暗淡,魂魄重归黑暗。哲勒几回努力,他分明听见了不远处守卫来回的踱步,然而踱步声又再次催促着他睡去。
他这次回到了夏里刚出事的那天。马匹突然受惊,他眼睁睁看着幼弟从马上横飞出去,头先着了地,摔出一声闷响,他与帕德疾驰过去时,只能看到夏里后脑上漫出一汪鲜血,浸湿了垂在脑后的貂尾装饰,也染红了初春的新草。帕德机灵,立刻跑去摸夏里骑的那匹马的鞍垫,脸色大变。
几日昏迷之后,夏里终于从鬼门关爬了回来,男孩睁开眼,却再也不会叫他哥哥,只能发出咿呀音节,口角涎水流淌。
哲勒望着十六岁的自己梗着脖子向父亲解释和道歉,穆泰里阴沉只着脸不说话,目光将他打量了一回又一回。最终帕德挡在了两人之间,掏出了那日从坐垫下摸出的铁蒺藜,他对穆泰里说:“是我干的。得了,你也别逼他了。”
他分明听见他的父亲嗤笑了一声。穆泰里走出帐门时一脚踹翻了碳盆。
帕德离开那日,望着哲勒腰上重新系起的世子金带,表情复杂:“我说句话,你可别嫌难听晦气——我打赌你绝对活不到你能即位的那一天。小子,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跑马跑的快,弓箭射得准就能解决的。”
哲勒说:“我知道。”
马贼头子无可奈何地叹气,翻身上马头也不回。
帕德一语成谶。他被反缚双手,吊在础格鲁上接受日光曝晒时一直昏昏沉沉想着一件事。
他这一生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世子时便好好做一位世子,为孤涂时便好好做一位兄长,然而重要的东西总是一再失去。母亲,兄弟,朋友,父亲……
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吗?
穆泰里对他失望,他曾经以为是他看顾夏里不周的原因,但父亲死前与他短谈时那句话意思分明——他是觉得哲勒当不了头狼。
那么,自己的那一点软弱就是他可致命的过错吗?
帐外的踱步声停止,哲勒终于睁开了眼。
34
门帘外模糊交谈了两句,然后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止于哲勒床前,是赫骨。
哲勒看向他:“水。”他嗓子沙哑,发出的音节都难以辨识,好在对方听懂了,赫骨身后跟着的一人扶起哲勒,递了一壶清水过来想喂给他,哲勒避开,强自伸手自己接下水壶,腕关节上的青紫淤痕被银壶衬得愈发刺眼。
他喝得急,一壶几乎有小半顺着下颌打湿了前襟,饮毕,他才低声问道:“他回来了?”
赫骨当然知道哲勒所说的“他”是谁,男人点头:“是的,吾王。”
哲勒一愣:“吾王?”
“您的哥哥哲容畏罪潜逃,”赫骨说得理所当然,“图戎能继任王位的只有您了。”
“宋明晏呢。”
“他去追哲容了。”赫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哲勒把银壶一丢,翻身下床就要往外走,刚站起来时身体因为虚弱而微晃了晃,赫骨的声音在晕眩里传来:“您要去哪?”
“出去一趟。”待视线清明,哲勒回答。
赫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您被哲容在础格鲁上吊了三天,现在还要向他展示汗王的仁慈吗?”
掀开的帐门就是哲勒的回答。
宋明晏骑上灰烟,询问了数人是否看见了哲容离开的方向,确定消息后立即策马而去——哲容跑不了,他的那匹套着芙蓉金鞍具的战马如今没准已骑在了帕德胯下,现在估计只能抢牧民的驽马骑。
宋明晏咬住牙。他一路行的急,没空包扎手臂,浅青色的衣袍自手肘往下全染成了黑红色,湿透的布料紧贴伤口,摩擦时便会传来细密的疼痛。然而这疼算不得什么,赫骨刚刚那句话才是一把匕首,正狠狠扎在了他的肋骨上。他想要的确实是哲勒的平安,所以他才不敢见哲勒——只一眼,哪怕是一瞥,他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或许他会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