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从愣了愣,从没听过这样的问询,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后才道:“我家丞相一贯滴酒不沾。”
“不喝酒还说邀我小酌,酌什么,水么?”说着径自将那寻常官员求都求不来的,当朝首相亲笔下的帖子扔在了桌上。
侍从年轻,是周氏的家生子,顶了他父亲的班,才跟了周曦没几年,从没见过容涵之这样的,又愣了愣。
才想起来先前出来时家主与他的吩咐,越发觉得家主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小声道:“我家丞相说,倘若容相不肯赏脸,还有一句话要小人转告。”
容涵之斜睨他一眼,道:“说。”
那侍从被他一眼看得心惊胆寒,心说这次相生得好相貌,怎么眼神这般吓人,便是杀人放火的恶匪也未必有罢?
磕磕巴巴地道:“我家丞相说,倘若容相不肯赏脸,便叫小的代他问一句:当真甘心么?”
容涵之闻言,还是冷笑,却眯起了眼。
晚上的时候耳目来报,只道周相请容相去天香楼吃酒,容相应了。
聂铉正喝茶,险些呛着,好不容易咽下去了,笑得停不下来。
他实在是没法想象那两个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酒的样子,尤其是在昨日之后,怕不是要砸了天香楼。
待到笑定了,却又冷下颜色来,吩咐道:“想办法知道,他们说了甚么。”
周曦心思深沉,一贯擅长矫情镇物,容涵之却极率真,既然向来与他不合,便也不会轻易接了他的邀约。
却不想他的容卿竟是真的去了,也不知他的丞相是怎么做到的。
隔日耳目来报,二相说了甚么实在是探听不得,却是打听到了周家侍从下帖子的时候传的那句话,一字一句如实禀报给了皇帝。
聂铉皱着眉头,有些不明白,容涵之到底有甚么可不甘心的。
周曦又怎么知道他不甘心。
他这两个丞相一贯是不对付的,但凡闹起来,便连大臣的体面都不要,每每都不可开交。
虽然朝臣不睦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对皇帝来说,主政的首相和掌兵的次相水火不容才是好事,要是刎颈莫逆,他哪里还能睡得着觉么?
是故也从未试过调解二人的矛盾,只恨不得寻隙添油加火。
现在却有些摸不清他这两个爱卿的心思了。
正深思着,便有太监小心翼翼地来请示:“陛下,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了,恳请陛下示下,今年是只在宫中办家宴呢,还是在宣明楼上设宴,请众位大臣赏灯呢?”
聂铉回过神来,怔了怔,反问道:“怎么这么快就上元节了?”
太监也是被他问得一愣,不知这个快字该怎么回。
幸而皇帝很快就摆了摆手:“还是只设家宴罢。”
说完按了按额角,叹了口气道:“朕头疼。”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上元节的时候,皇帝给了众大臣假,自己则设宴宫中,遍邀宗室。
先帝虽然只有聂铉一个独子,但他自己有许多的兄弟,颖王曹王韩王郕王,加上聂铉后宫的妃嫔与那一群子女,以及诸王家眷,林林总总,倒也有许多的人。
颖王曹王韩王俱是王服金冠,唯独一贯缓带轻裘fēng_liú不羁的郕王聂琪,穿戴的是羽衣鹤氅青竹冠,不像个王爷,倒好似方外羽士。
他生得极好,风度轩举,肤色莹白得仿佛白玉雕成,这般装束,倒真有一股世外神君的架势。
神色也淡漠得很,往日含情脉脉如春水的一双桃花眼里都全然是清心寡欲,好像湿润的黑琉璃珠子,明净透亮,却冰凉得全无温度。
聂铉细细端详着他这个小叔叔,蓦地嗤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举起金盏祝酒道:“朕敬诸位王叔。”
诸王都捧了杯盏起身谢天子祝酒,聂琪也不例外。
散宴的时候时辰已经很不早了,诸王酒酣纷纷告退的时候,聂铉出声道:“小皇叔,且留一留。”
聂琪抬眼看他,神色清冷,端坐不动。
聂铉忍不住轻嗤了一声,慢慢地走下玉阶去。
皇帝径自走到他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端详着,笑着问:“装成这副样子,给谁看啊?”
皇帝也喝了不少酒,呼吸间都是酒气,聂琪皱了皱眉。
皇帝凑到他耳边,吐息湿热,吹进耳孔里。
聂琪有些哀凉的想,只怕又不免是一场情事了。
却听皇帝在他耳边沉声道:“说是要修道,你知道什么是道?”
聂琪闻言一愣。
皇帝嗤笑一声,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懒洋洋的眯起了眼:“小皇叔,朕教你,不是穿上道士的衣服,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来,就叫做得道了的。”
“道本求真,讲究清净逍遥,你心有所图,六根不净,违心行事,不得逍遥……这算是修得哪门子道?”
聂琪怔怔地听着,竟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下巴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说话的时候口齿其实也不算是很清楚,是喝醉了的模样,靠在他肩头,他也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只是这样耳鬓厮磨,就心跳得厉害。
是无关情欲的心跳。
他抿了抿唇,有些悲哀得想,皇帝说得对。
他确实是装模作样,六根不净。
心头有种难以言喻的哀恸,那日在宫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悟道了,可是回到府中,却怎么修行都觉得欠缺些什么。
却是被皇帝一语道破。
聂琪眯了眯眼想,我的本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