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铉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奏疏合上,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荆州通判已经将此次的损失死伤都报了上来了。”
荆湖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哪怕聂铉放过了温子然,他的妻弟荆州知州柳扬自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与一干荆州的主事官员一道正在大理寺待罪。
如今荆州日常事务便由通判暂代,这样危急关头,皇帝却不曾松口说要任命个新知州。
荆湖丰饶,虽说常有水患,但年年兴修水利,少有泛滥成灾的时候,一任荆州知州下来,只要没有大过错,回京后多半能顺风顺水进六部,前途无量的。
如今荆州知州空悬而不能久,世家各族都在使劲儿,甚至据说周曦也考虑过叫幼弟出知荆州,只是周昱年轻,资历浅薄,实在是不能胜任,方才作罢的。
温子然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却只是恭恭敬敬地袖手等着皇帝发话。
吏部尚书秦轩被皇帝简拔后没多久就向世家投诚,很是落了皇帝的面子,一贯不受重用,温子然思量着皇帝莫非是要与他说说荆州知州的人选不成么?
思绪还没转弯,皇帝抬手将奏疏扔到了他脚边。
“自己看看吧,看看这些都是谁做的孽。”
温子然一下子就怔住了。
奏疏就落在他脚边,散开来,朝上翻着,未及弯腰拾起,就能看到上面报上的死伤。
死于洪水的有,死于疫疾的有,但更多是因为州府没有足够的粮食赈济,生生冻饿而死的。
倘若当初温子然不为妻弟瞒下此事,有何至于有这么多生民死于灾后的饥寒?荆州一应主官自然是责无旁贷,可这也是他温善之欠下的孽债。
温子然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弯下腰去,俯身去捡那奏疏,指尖微微颤着,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这样惨痛的后果,如何应对……这样叫他陌生的皇帝。
聂铉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你的过错料你也是知道的。温卿听旨罢,诏书朕已经拟好了。户部尚书温子然,监察不利,玩忽职守,至此大过。致使荆州生民,流离饥馑,责令温子然出知荆州,即日成行,钦此。”
啪嗒一声,却是温子然方才拾起的那本奏疏重又落回了地上。
温子然不曾去捡,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皇帝,嘴唇颤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聂铉并不意外,又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做的孽,需得你自己去收拾。”
第一百六十八章
温子然看了皇帝一会儿,震惊难过甚至于愤怒一一浮现又压下,末了重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聂铉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发颤的肩膀和试图去捡起那本奏疏,却因为颤抖而几次三番拾不起来的手指。
却未接旨。
皇帝抿了抿唇,徐徐地道:“朕需要的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可堪重用的经世之才。”
这一句话,倘若由皇帝说来与新科状元听,便是饱含着无限期许,要历练重用的意思。
他知道温子然一贯是最聪敏圆滑识时务的,不会听不懂。
温子然不但没有接口,末了,竟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聂铉被他笑得一愣,温子然实在是捡不起那本奏疏,索性也不捡了,踉跄地退了两步,慢慢地抬起身来,道:“恕臣斗胆,陛下这处置……是何时定下的?”
聂铉下意识地抬了抬眉毛,温子然艰难地站直了身子,满眼凄然,却出乎聂铉意料的没有落下泪来,只是自嘲地笑着,道:“怕是很久之前便定下了罢,是也不是?”
聂铉从没想过温子然会是这样的反应,迟疑只是刹那间的事,很快便端起了帝王威严,沉声斥道:“温卿逾矩了。”
温子然看到皇帝的冷脸,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垂下了头。
便又看到了脚边的奏疏上白纸黑字历历在目,眼前好像是饿殍遍地的荆州,耳里响起得却是床笫间那些温存得叫人脸红耳热的絮絮软语。
五内如焚。
他一贯怯懦,自幼被嫡母和嫡出的兄弟磋磨惯了,最会做小伏低,低头服软,稍稍受点委屈经些疼痛,便会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却是平生第一次,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怯懦得不敢去看皇帝威严自蕴的脸,却又难得倔强地不想就此认下,于是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聂铉语气更冷:“温卿当领旨谢恩。”
温子然越发想笑了,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皇帝给一个臣子恩典,信重,甚至维护得不愿意在众人之前宣布他应得的处置,这诚然应当是可喜的事情。
可他以为他和这个叫做聂铉的年轻人,不止是君臣而已的。
他还是怎么都没法接受,在百般温存互诉情衷之后,对方却又拿出这样一幅君王对臣下的公事公办的模样来。
既然如此,那些婉转温存又是何必?既然终究不过是要摆出这副一国之君盛气凌人的样子来,终究不过从头到尾都是盛气凌人的一国之君,不论想要做什么,他温子然不过一个区区臣子,莫非还会不从么?
只是仍然不甘心。
温子然抬起头来,轻声问:“倘若……臣不愿接旨呢?”
聂铉先是一怔,旋即怒上眉山。
他两世为帝,一贯强势,即便是桀骜高傲一如周曦那样的臣子,也绝然不能容其冒犯自己身为天子的威严,对温子然和颜悦色,也不过是因为他的温卿最是柔顺乖巧的性子,不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