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奉天原前就不待见他那个满脸精怪脑门上写着刁钻算计的亲嫂子,只心疼闷不吭声的他哥,心疼小小一只,还不及他腿高的小五子。
小五子其实不大像乔梁。五官倒像乔奉天多些,尤是那刚出生,就醒目非常的一双扬眉。
碳笔一般,浓墨重彩地在白净脸上抹了上挑的两道。像莹雪里的深深车辙,像朗月下的一影剑光,看着恣睢随心,实又显得人清冷凛然,看着不好相与。
故而,乔奉天下意识地就比林双玉还要多疼他这个小外甥些。
什么好吃好玩的好看的,都想着留他一份儿。长这么大了,城里孩子穿的好衣服好鞋,也全是他这个当小叔的给置备的。孩子缺了亲妈疼,乔奉天就老想着,从哪儿能给他悄悄补回来,别让他受委屈。
开了年,小五子要上一年级了,已经算比旁的孩子晚了一年。林双玉和乔梁都觉着鹿耳的小学不好,教育条件低劣,培育不出什么有大学问的学生,不愿送小五子去念。
可利南市里的公办小学门槛天高,哪能随便被庄稼人奈何——到底还得乔奉天想法儿。
“赞助费不便宜,不过我那儿有点,还够,这个你别担心,年前去弄个入学考试。”
乔奉天把脸埋进大哥的背里,拈去他旧外套上摩擦出的一朵绒球。摩托车驰进镇中,渐渐多了人气儿,多了灯火市声,路边开始有了一顶顶笼着烧烤摊儿的红布帐篷。
“哪能要你的钱!我有,我够,你的钱,留着过你自己的日子!”
乔奉天吸了口气,灌进一鼻子清冽冷气。
“得了吧,我哪有自己的日子……”
鹿耳镇的客运总站百平见方,零星几辆中巴攒成一团。带着腰包售票员个个破锣嗓子,手上托着茶杯,耳上夹着香烟,也不问问人去哪儿,恨不得都先把你拖上他的车再说。
乔奉天跨下摩托,和乔梁道别。
“放心吧,有事儿给你电话。过年我就回去,豆浆机坏了就算了,我回头给带个新的回去。阿爸的药我也一道带,别去卫生所买那八块钱一盒的,恩?”
乔梁不言语,只心疼地按了按他颊边凸浮出的一块掌印,又捏了捏他的头发梢。乔奉天发长及颈,厚而柔顺,檀棕色里压了一层嚣张的亚麻金,但有些褪了,夜色正里隐隐发着青灰。
“你看肿了都……阿妈今天过分了。”
“嘁。”乔奉天听完头一拧,手臂环胸一抱,嗤笑出声,“她?女侠掌下有风!掰苞谷一掰一个半天不带停……没给我扇吐血算给我留面子了。”
“怪你拿话呲她故意蹿她的火。”
“怪她自己到现在接受不了事实万事想不开!”
乔梁揉了揉乔奉天的肩,“……怪我没拦住阿妈,也没平常多劝劝。”
“……”
乔奉天最怕乔梁大包大揽,最怕他说万事都是他的错。他这么一说,自己再大再蹿天的邪火,也要顺着唾沫一咕噜咽到胃袋里。
“行了……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又上下看了乔梁几眼,转身往辆中巴方向走。
“好好吃饭,注意保暖!你看你又瘦了吧。哎你那个头发!也少染染,对身体不好。店里不忙就多休息休息,多跟朋友出去玩玩,别想东想西,开开心心的,啊!”
临了临了又着急忙慌塞了乔奉天一大通嘱咐,活像个远嫁女儿的老妈子。乔奉天听了憋不住地咧嘴一乐,舒展开眉头,回头冲他摆了摆手。
“得了得了啊,个大男人叨叨死了。”
乔梁停在原地,仰头看乔奉天上了辆去利南的白色中巴。从窗子的缝隙里,看他瘦窄窄的身影穿过椅座间逼仄的过道,选了个靠窗的拐角旮旯,坐下了。
这才皱眉舒了口气,头盔往回一套,嗡嗡骑着摩托回去了。
乔奉天一落座,忙从包的小侧袋里掏了个掌大的方镜,打开是块儿用旧的粉底,里头压了只淡黄色的椭圆粉扑。他把方镜举到眼前,对准自己的左脸,盯着那块通红的巴掌印。得,跟浮雕似的。
伸舌顶顶嘴里的内壁,皮筋弹肉似的疼。
又得青紫一块儿没跑。
乔奉天抿着嘴把圆镜吧嗒一扣,往包里一丢,又掏了只护手霜往手背上挤了点。正漫不经心地慢慢揉开,抬眼却看见对坐的一个线帽布袄的短发婶子,三眼两眼,在意味不明地探视着自己。
眼里的惊讶鄙夷,不屑轻视,揉成混沌一团,深深嵌在她的那对被松弛皮肉半裹住的眼里。像是怕沾了什么易染的流感一般,忙伸胳膊把靠在乔奉天脚边的笸箩往自己怀里揽揽。嘴里嚼着句听不清的嘟囔。
两个白眼毫不留情面地甩给乔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