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那张小脸都要埋到胸口了,他用力摇头,如果脑袋上有两根羊角辫子,就能快准狠地甩打脸蛋,正像个拨浪鼓被摆弄着——他掷地有声地回答:“不!”
“好吧。其实妈妈也是。”唐蔓女士天真烂漫了三十年不觉得此言对一个五岁孩子说出来有什么不妥,于是又问,“我承承喜欢谁?”
“我哥,大承承。”
“那又是谁?”唐蔓想了又想,才把大承承与一张颇有些黝黑的脸联系起来,她纠正说,“那不是你哥。”
可是她本人又纠结不出个具体关系,因为她和何承枫他爸沾点亲戚关系,不过是因为何爸爸的奶奶改嫁给唐蔓的爷爷,二老早驾鹤西去多年,这三千里外的亲情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何承枫替她妈送点土特产给顾承泽外婆,后者再回一些干货——若没有此番微妙的“易物”哪能持续下来呢。唐蔓放弃动脑筋,就摸摸顾承泽脑袋:“好,妈妈记住了。”
谁知道他爷爷的去世只是个不幸的开头,没多久,他爸爸出“车祸”,抢救不了,也撒手人寰了。
顾承泽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歇斯底里地骂哭成木桩的唐蔓,说她就是个大克星,克死了公公又克死了老公。
顾承泽扑上去推他奶奶,惨遭连座,骂他哪来的野种也不知道,长得一点不像他爸爸。骂累的顾老太又接着哭,顾承泽被她嚎得无比烦躁,走过去拉他妈妈说:“妈妈!我们走吧!爸爸以后不回家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啊?”
“谁和你说爸爸不回家了?”
“抱着我的阿姨说我爸爸去世了以后都不回来了。”顾承泽说着说着突然哭了出来。他在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流,还不明白“去世”的含义,只知道以后看不见爸爸了,只知道妈妈会被那些人欺负,只知道在这里他不开心,一想到这些他就哭得特别伤心!真的伤心了。
唐蔓本来止住了眼泪,被顾承泽一嚎又滚落泪珠,牵起顾承泽的小手,两个人在几双眼睛和一张谩骂不断的豁牙破口里走出了顾家宗祠。
很久以后,顾承泽还记得那天的兵荒马乱和举目无亲的滋味。
后来他才知道他爸的车祸不是意外,是蓄意伤害。那年头,清官必遭人怨恨,能让人下台的手段千千万,显然那恶毒之人用了最快捷省事的。
可是多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肇事车辆,唐蔓女士在垂垂老矣之际回忆起来说:“有人一辈子都噩梦缠身,良心倍遭谴责与煎熬,也是报应。”那些都是后话。
眼下两个人离开顾家,只得去顾承泽的外婆家。农村是个盛产农产品和家长里短的奇特圈子,一些农妇的口才加上编故事的能力,让八点档电视剧的编剧都叹为观止望尘莫及。
关于唐蔓回娘家一事,当时流传了至少五六个版本,个个有鼻子有眼,证据确凿,加上说故事人的言之凿凿,使每一个版本都有各自的可信度。
有几个人愿意被人造谣的?但唐蔓是谁?她是那种因为别人诋毁她名声就睡不着吃不下饭?大错特错。她在镇上邮电局找了个工作,专门帮人寄国际包裹,称重填面单等,工作不忙不闲,加上顾承泽他爸留下来的钱,就算按以前的生活水平过日子也能打发个三年五载的。
外婆心里自然心疼她,可嫁出去的女儿从此在娘家了,在农村到底不是多光彩的事,她一面打毛衣一面和帮忙绕毛线球的顾承泽说:“你妈妈哟从小就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谁也不明白她脑袋想什么。你说你爸爸他不回来了,你们娘俩有自己的房子为什么不住哦还回外婆这破房子呆着干啥呢。”
顾承泽说他们对妈妈不好。外婆叹了叹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妈当初嫁人我就说了,人家爸妈不同意的婚咱不能结,以后会很辛苦的,她偏不听,倔驴一头。”话音停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沉,嗫嚅着,“我和你一孩子说这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