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岩隔着青烟帷帘,答道:“孙家的族谱已有四百年。”
帘内将那信掷了出来,不再答话,孙岩心下了然,父亲的意思很清楚了。自孙族于汀城发家,累数十世之积,成一方豪富,见证了几朝风云,每次新旧政权更替,都从未有人来动过孙家,自因决策人的本事。
孙家只能与最后的胜者站在一方,孙家看好的人,也必须有称帝的资格。除此之外,什么天命,正统,统统是废话,只有选对了人,这些才是饰裱其外的小藉口。
于是抉择的任务交付在孙岩的肩上,孙岩若愿站在方皇后一边,嫁妹,联姻,一年后孙族入朝为官,将协力铲除太子,保障孙族荣华富贵。
然而方太后本是北疆将门之女,已占据了朝中绝大部分的派系,孙家要想再分一杯羹,既须提防来自太后的暗算,又得保证其妹终身荣宠。
反之呢?则全力襄助太子,帮李庆成夺回皇位,自此成为靖难功臣,荣禄不在现今之下。孙岩已派人调查过,李庆成的亲随很简单,不过方青余与张慕二人,孙家此刻插手,无异于雪中送炭,而归附朝廷方氏一系,则不过是锦上添花。
其中的张慕,还是孙岩幼时旧识,于情于利,都为流亡太子添上了一枚沉甸甸的筹码。
但麻烦就麻烦在,孙嫣已经入宫了,再过数年等李珙登基为帝,便得封后大婚,方太后似是早有筹谋,这道懿旨一下,登时交给孙族一笔乱账。
利益、私谊、天下、仕途、绞作一团,令孙岩一筹莫展。
“已经入城了?”孙岩回过神,收起妹妹的家书。
右下坐着一名少年:“那几个家伙是何人?一日来往汀城千余人,大哥为何只吩咐我们盯这几个?”
孙岩道:“休说没要紧的话,传令城里酒肆店家,都给盯紧了。”
那少年风度翩翩,喝了茶起身道:“我亲自去会会?”
孙岩道:“孙诚,你真不怕死,尽管去会就是,为兄把话撂在这儿了,那伙人可不是寻常人物,与你平日厮混的纨绔不一般。”
孙诚笑嘻嘻地与族兄拱手,转身出门去。
汀州午后,方青余跃下马车,寻地方安顿。
汀城乃是西川的大城,葭、汀两城位处西川,繁荣丝毫不下中原,此地民风开放,女子姣美,刺绣天下闻名,较之中原又别有一番风情。
隆冬之际,百姓歇了一年营生,赶着大车小车入城,于繁华集市内销土产,换年货,热闹无比。
在北疆呆了数月,终于回到块依稀有点人的地方,李庆成下车伸了个懒腰,站在酒肆外,背对街口撒尿。
“姓方的。”李庆成漫不经心道。
“嗳。”方青余答道。
李庆成对张慕恭称“慕哥”,对着方青余却是一通混叫,自方青余入了麾下,大小事宜俱托予他去打点,缘因吩咐张慕办事时对方从不开口,唯一点头转身去办事,办完也不回报。
而方青余则会彬彬有礼答声“是”,办完事回来,再依次回报清楚。这才是靠谱的习惯,于是李庆成也不太吩咐张慕了,跑腿苦力活儿,都令方青余去,方青余也乐得全盘包揽。
此刻李庆成吩咐道:“你去把皮子卖了,拿钱给唐鸿,赏儿郎们。”
说完系了腰带,转身朝唐鸿道:“待会你得了钱,吩咐他们愿入城便入城歇着,等我吩咐。”
唐鸿点头,先前带来的八十余兵俱被安顿在汀城三里外扎营,自己跟随李庆成进城,正为等着指派。
李庆成四处张望,进了街口酒肆。
张慕进来就坐,李庆成眉毛动了动,颇有点诧异地打量他。
张慕意识到了什么,不自然地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忽地笑道:“木头这次怎不拘主仆了?”
张慕马上又站了起来,表情有点不自在。
李庆成道:“不不,开个玩笑,坐就是。”
张慕摆手,示意不坐了,唐鸿活动筋骨,一路骑马,也有点乏了,当即占着张条凳跨坐下。
李庆成也不去理会他,召来小二,点了几个菜,说:“先吃罢,不用管方青余了。想说什么?”说着瞥了唐鸿一眼。
唐鸿屈起一膝,踏在凳端,低声道:“你就不怕孙家把咱们抓起来,交给太后?你现在可是通缉犯。”
李庆成哂道:“烂命一条,死便死了,有甚么相干。”
唐鸿不答话,李庆成一捏张慕的手,示意他坐下,张慕面无表情站着发呆。
李庆成又道:“慕哥说孙家是好人,孙家就是好人。”
“纵是孙家是坏人,慕哥说他们是好人,也定是好人。”李庆成皮里阳秋道。
唐鸿和张慕都不解李庆成之意,李庆成道:“一定相信慕哥,你现在还不坐么?”
张慕站着发呆,李庆成不悦道:“坐!想让酒肆里都盯着咱们吗?”
张慕满脸通红地坐了,李庆成悠然道:“孙家还没想好帮谁,懂么,唐将军。”
唐鸿似懂非懂地点头,李庆成低声解释道:“他们正是因为站不稳,所以给了回音。想见到我人,再试我底细,才决定投诚我,还是投诚太后。在这之前,不会杀咱们。”
唐鸿明白了,然心内担忧未去:“万一决定了投诚太后呢。”
李庆成道:“不可能。”
李庆成眉毛挑衅地扬了扬,唐鸿眯着眼打量他,道:“事有万一。”
李庆成答:“没有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