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前走去,像往常那样,足足走了一十八步才到大殿的正中央。
他撩起长袍下摆,利落地跪下去之后,头叩首在地,高声道:“乌衣巷指挥使夏白眉,见过圣上。”
“起来吧。”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仿佛是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夏白眉这才恭敬地起身,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他已来过乾元殿多少次,每一次抬头时,他都仍会忍不住想要再次跪伏在地。
在他头顶两丈多高的半空中,九根虬龙形的赤金巨柱如同拱卫一般,支撑着一座圆形的汉白玉高台。
高台之上是两颗世间罕见的夜明珠,四周有四根一人多高的火烛,烛火与夜明珠交相辉映,使高台之上那位圣上的身影,如同整座恢弘黑暗乾元殿中的唯一耀眼白昼。
周英帝不喜大兴土木,然而乾元殿却是他登基后明令修筑的。
底殿四边皆十八米,端端正正四四方方,圆形高台通体为汉白玉所筑,玉体上j-i,ng心雕琢着游龙戏祥云的图纹,头顶一大一小两颗夜明珠取日月之意。
白日里九龙鼎香炉里烟雾袅袅,如同流云般缥缈不散;夜间底殿则不点太多烛火,更使得整座大殿中唯一的灼灼光明便是来自高台之上。
天圆地方,日月交替。
那座高台为中央龙庭,周英帝的龙位便如同皓日当空一般,高高地悬挂在众生头顶。
如此宫殿,如此帝王,仰接苍穹日月,俯览四极八荒。
皇权之贵重,皇权之意志,在这座乾元殿中,可谓真正达到了极致。
“微臣接到圣上口谕,日夜兼程赶返长安,不敢有误。”
夏白眉站在黑暗之中,他像往常那样,千百遍地觉得自己哪怕站着,亦是在周英帝脚下匍匐着,他是何等渺小卑微。
“朕知道。”
那道仿若来自穹宇的低沉声音再次响起。
周英帝的语声里,忽然依稀带了丝宠溺:“眉儿,你上来。”
夏白眉一步步地登上了那座气势雄奇的汉白玉高台,他对这里当然并不陌生。
可每一次,当他与这位大周天子一同俯瞰底殿的星星烛火时,他都仍然对权力心生敬畏。
权力、绝对的权力,它可以赋予人如同神明一般的力量。
那些烛火如同夏夜中大周百姓的万家灯火,黎明苍生的命数与悲欢,在这位人间帝王面前摇曳得何等卑微瑟缩。
周英帝身着明黄色龙纹常服端坐在白玉案桌之后,与他那几位样貌可称人中龙凤的弟弟相比,他的容貌实在不足称道。
然而他那张平庸的面容上,却有着一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眸。
他的神情既不凌厉,也不傲慢,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
可迄今为止,没有人可以洞察他的思绪,亦没有人可以欺骗这双眼眸。
“来,”周英帝看了看站在他案桌前的夏白眉:“说说,朕的两位弟弟都在忙些什么?”
“侯永飞一被拿下,平南王登时狗急跳墙想去金陵拉宁亲王下水,然而他实在愚蠢,宁亲王的把柄他是一个也抓不住,自然被宁亲王给四两拨千斤了。微臣按着圣上的意思,多方旁敲侧击,然后给了平南王一个小筹码叫他去咬宁亲王,他自以为祸水东引,如今只怕还自觉高枕无忧。”
“平南王不听话,朕已派裴将军去将他拿下。他的事儿,你也不必再费心了。”周英帝用一旁的白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他这是派兵去镇压拿下当朝二品郡王,此事之大实在不亚于当年襄王逆案,几日后必将震惊朝野,可周英帝的神情却分明像是在唠家常一般闲逸自在:“再说说宁亲王。”
“宁亲王……他似乎有些小把柄。”夏白眉微微停顿了一下:“但,无谋逆之事。”
“无谋逆之事?”周英帝抬起头淡淡看了一眼夏白眉。
夏白眉心下一慌,登时便知自己定是答错了。
可周英帝却随即微微笑了一下,他放下绸巾,慢条斯理地道:“眉儿,你还是不懂何为谋逆。宁亲王早已谋逆了。你可知他是何时谋逆的吗?”
“微臣……不知。”
“自朕登基前,他与襄王交好而非与朕这位太子交好时,他便已是谋逆;自他少时加封冠军侯,功勋昭著远超朕这位太子时,他便已是谋逆;自他与襄王一同出自先帝珍妃一脉,而非朕的母后一脉时,他便也是谋逆了。而他如今是否谋逆,全看朕是不是想追究,何时追究而已。”
周英帝双眸森寒,口中的话一句比一句凌厉,可说完最后一句,他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不温不火地道:“眉儿,谋逆两个字——你可以从书中学着如何去写,但千万别从书中去领会它的意思。”
这番话是何等的森寒入骨,夏白眉不由面色一凛,身子板得直直的:“微臣明白了。”
周英帝大他足足十岁,他少年时入宫,迄今也已有十六年。
可在这位天子面前,他却总像是个不懂事的学生。
周英帝教他读书,教他下棋,教他权谋,他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周英帝赐予他的。
周英帝看着夏白眉,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柔和了下来,他轻声道:“眉儿,朕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夏白眉本一直垂着双眼,如同寻常臣子那般一板一眼地回应皇上的问话,可听了这句却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周英帝。
周英帝面上的笑意竟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