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墨再见到爷爷,他正安详地闭目睡着。只是,鼻中、手上尽是一根根管子,一向整齐的白发凌乱绵软地朝四面八方飞去,白被单裹着身子,使他看起来像个襁褓之中的大婴儿。在夏语墨心中,爷爷从来不曾这样软弱无力。
从南方飞回的那天晚上,夏语墨坐在昏暗的医院走廊里昏沉了一夜,她根本不敢去瞧那手术室上方的灯到底是明是灭。等了很久很久,她偶有睡着,手却一直下意识地捏得紧紧。醒来那一秒之中忽然忘记了发生的事,却又突然惊觉难受,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可这确实是如同天翻地覆的事实。
夏子实与夏语墨并肩而坐,让夏语墨枕着他的肩膀睡。还没长大的少年一夜未睡,他脑子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有过去的有未来的,他和夏语墨一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仿佛一松开手希望就飞走了。
脸色惨白的奶奶在走廊里候到半夜的时候就被叔叔扶去找值班医生了,走廊愈发静得可怕,一通心跳似乎就能激起回声。
天亮的时候,夏语墨被夏子实轻微的动作唤醒,飘进耳朵里的第一句便是个喜讯,医生说爷爷暂无生命危险,夏语墨揪成了一团的心瞬间放开了。
可坏消息随之而来,医生说爷爷的情况非常不乐观,恐怕是要一直躺在病床上不能自理了。
难道,这意味着爷爷不能再穿着中山装站在门口笑了吗?不能抱着茶缸陷进沙发里和夏语墨谈天了吗?不能用洪亮的嗓音与人高谈阔论了吗?夏语墨不能接受这一切。
然而生活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保证平安无事或者事事如愿,它想怎么发展便怎么发展,而它给了一部分人快乐祥和的时光,与悲伤的人一比较,显然已经算是一种恩赐了。
医生还说,爷爷的状态将会越来越差。
至于看得见的生命尽头,那是长则一两年,短则几个月就要到来的了。
后来,夏语墨知道,自己回来的那天,爷爷将叔叔招呼到了家中,要叔叔到机场接夏语墨。叔叔与爷爷在庭院里闲坐了一下午,后来爷爷回房去取什么东西的时候跌了一跤,后脑勺重重砸到了门槛上,于是就经历了这一整场要命的劫难。
很久以后,夏语墨问过夏子实,那天叔叔有没有对爷爷说什么奇怪的话,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动作,夏子实挠挠头,回忆道:“我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时见到叔叔陪着爷爷坐在院子里,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
“爷爷回房是要拿什么东西?”
“不知道,”夏子实皱了皱眉,“他平常都喜欢躺在椅子上不起来,要拿什么都招呼奶奶,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大概,是要去厕所?”
夏语墨瞪着夏子实道:“你不是说他要进屋拿东西嘛?”
夏子实越想越糊涂:“只觉得……爷爷朝屋里走,也不像是平常走去厕所的样子,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觉得他是去拿东西的。”
为此,夏语墨趁着叔叔来给昏睡的爷爷擦身时,也直截了当地问了个明白:“叔叔,爷爷出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长幼尊卑的角度看,她这样的问话是极不礼貌的。
病房里的灯光白莹莹的,照着叔叔那张臃肿粗糙的脸,他抬眼瞅着夏语墨,双手持着毛巾在爷爷身上定了格。他迟疑了片刻,忽然提高了嗓音说道:“什么怎么回事?当时大家都在,你专门问我做什么?”
病房里另有两张床,床上的病人各自都有家人看护陪伴着,但整个病房很静,在这一嗓子之后变得更静了。
夏语墨一直都很怕与叔叔面对面说话,她既怕叔叔带着点酒桌上的醉气胡说,又不屑他那趾高气昂满脸横肉的模样,但心中难以疏通的结子令她不得不这样与叔叔四目相对,把话摊开了讲。
叔叔这样一驳,夏语墨越发觉得他有鬼,也提高了嗓子回道:“不问你问谁?爷爷身子一向好,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叔叔“腾”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毛巾朝地上盛着水的脸盆砸去,他怒目圆睁,脸上的每一块肉似乎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大声吼道:“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什么叫不问我问谁?什么叫一下子就这样了?你的意思是我要害死老头?你说我是杀人凶手啰?”
他把话越说越夸张,越喊越响,声音本就中气十足,故意拔高了喊更是震得人心头都颤抖起来。
夏子实本站在夏语墨一旁,忙着帮忙给昏睡中的爷爷翻身擦背,听夏语墨开了腔,便停下了手里的事,见叔叔一下子暴跳如雷,把脚边面盆里的水溅得一地都是,还捋起了袖管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他本能的拉开了夏语墨,把她往自己身后藏。
夏语墨的半个身子躲在了夏子实身后,但双眼还是直直盯着叔叔,像要把他看穿了似的。不过,她的心里早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坚定,看叔叔暴跳如雷的模样,她隐隐觉得也许是自己错怪了他。
但她对叔叔没有半分好感,这是铁板钉钉的,似乎是永远不能再改变的。
立刻就有邻床的家属跑来拉住了夏语墨,那是个阿姨,她笑着说:“来,妹妹,咱出去吧,你叔叔和哥哥要给爷爷擦身子,女孩子家在一边多不方便。”
她错将夏子实当成了夏语墨的哥哥,好心地牵着夏语墨出了病房。
难得病房外的走廊一边镶着一整排窗,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是金色的,要比病房里惨白的灯光暖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