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莙其实很能理解琴君当时的心情,从陆铎此时的模样便可看出,他十三四岁时已然是个眉目俊朗的少年郎,且从如今的性子也可窥见当年他不同于其他奴仆的傲骨。琴君一个小姑娘,身边从没有什么外男,且经事又少,被这么个人救了,心动亦是自然,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犯了大错,最终将那帕子留在了陆铎身上。
自陆铎进府,魏国公便着人盯着,这方手帕被底下人搜出来交到他跟前时,魏国公心里的惊涛骇浪沈莙根本不敢想象。琴君被唤去质问时自然被自己从未经历过的阵仗吓住了。她偷溜出府本就是瞒着身边伺候的下人,而自己父亲疾言厉色的模样更是从未见过,若是平常,也许她还能顶着压力说出实情,可是当时那方帕子摆在她眼前,她对陆铎又是真的动了心,因而心虚之下撒了谎,她说,这方帕子是她遗失的,不知被谁拾了去。她的话,魏国公也许信了,也许没有,但沈莙知道,最终陆铎是以所谓偷窃的名目被处理了的。魏国公忌惮的也许不止是陆铎觊觎自己的yòu_nǚ,他更加害怕的是随着年岁渐长,陆铎会想明白自己一家人的悲惨遭遇是因为什么。
琴君那日在马车上的反应,说明她央了自己母亲不害陆铎性命,可是沈莙也明白,魏国公夫人必然是一面哄着琴君,一面忙着叫陆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陆铎说了,最终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他没有提起自己的幼妹和姑母究竟是怎么死的,沈莙也不欲扒开他的伤口。那日昏昏沉沉,陆铎说这起段往事的神情沈莙却记得很清楚,他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像是一个局外人,像是他口中经历了这一切的人其实并不是他。而那日自己对他说的话,沈莙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每每看到陆铎的脸,她都会想起琴君,想起她咽气之前的痴缠的神情,想起那日送殡时烟雨中陆铎清冷的眼神,想起自己那日说出的那些带着叹息和悲伤的语句。
〝陆铎,如今琴君死了,你终于为从前的自己讨回了公道,你心里痛快吗?还是觉得剩下的空虚比从前的仇恨还要难熬?〞
〝如今你有能力对付魏国公府了,可是为什么琴君一死你便停手了?你之前绝不是这般打算的吧?为什么?累了,倦了,还是琴君死后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迫切,失去了它本来该有的快意了?〞
〝陆铎,你没有看过琴君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她提到了你那年幼的妹妹,而你京兆尹之侄的假身份中却不包含这个人。从一开始她便认出你来了,满以为当初自己母亲果真放过了你们一家人,满以为如今你来寻她只是忘不了年幼时的那次相遇。她的沦陷不是就因为你是陆铎,京中新贵,芝兰玉树,而是建立在自己的第一次心动之上的。给你的书信中,每一句情意绵绵的话都是她在鞭笞自己的心,为自己年幼时给你的伤害而愧疚难安,亦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自己当初的爱慕之心。〞
〝你知道,这些年琴君过得并不好,她那样的性子,才情与容貌一样不差,嫁给李陵风之后却过得并不好,你可知这是为什么?她从不争,从不抢,并不是不能,她有她的傲气,断不能这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因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藏了许多年,因此并不能将心交付给李陵风,心中有愧,所以从不和自己的丈夫计较。〞
〝当初进京,你不是该找自己最恨的人报仇么?为什么是琴君?难道你恨她胜过魏国公?〞
陆铎,你这蠢货,什么滔天恨意,不过是你爱她而不自知。因为你爱了,所以觉得她的伤害尤其刻骨铭心,所以无法原谅她,可是她死后却又并不快活。
陆铎对琴君,说喜欢说爱都不为过,深浅而已。对沈莙的感觉,也许是当年苟且存活后的感激,也许是那一瞬的温暖弥足珍贵,造成了他的错觉,而对琴君的心动却被仇恨掩埋。于是他在往后的人生不断告诉自己,他爱着沈莙,终有一日要拥有沈莙,而这种想法在琴君死后,内心空虚之际越发成了救命稻草。可是这不是爱,是执念。爱慕之情再不起眼,那也是爱,执念之意再深,那也只是执念。沈莙知道,于是她也要让陆铎明白。
而后者回应她的是冗长的沉默。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于琴君是,于陆铎亦然。他只知道自己过去失去了什么,沉溺其中,于是连琴君一起失去了,永远的。可是沈莙不能说陆铎错了,事实上,他才是其中受害最深的人。人人都在伤害他,凭什么叫他生生受着。到最后,能够形容的也只是〝悲剧〞一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