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羽又自谦了一番,这才说出来意:“后学此番来,是想向律师请教。想必律师也知道,号称当世七大族宗之一的义天师王玄谟,其主要宣称的就是‘忍辱’二字。佛门也讲忍辱,却不知和他所说的有什么区别?”
慧严不假思索,随即回道:“持戒忍辱,皆是福德,止观才是功德。福德有大小多少,功德才是无量。因此,忍辱只是修行手段,绝不可以此作为修行之本。”
檀羽思考了一阵,点头道:“嗯,王玄谟所讲的‘忍辱’是无源之水。他只说一个‘忍’字,却不说为何而忍,所以他虽说得天花乱坠,但毕竟只是镜中月、水中花,难以长久的。这固然是没错,可他还是迷惑了众多信徒。我曾在中原见到,许多信众能放弃羞耻之心公然行媾和之事。对这些信徒,当如何开解呢?”
“这正如佛门持戒,若只知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而未从心中生出防非止恶之力,则终是只得戒相,未得戒体,不足以解脱。须知持戒者,非持于当下,而应于无量世皆不得破戒。是故《优婆塞戒经》有言,‘若人不能一心观察生死过咎、涅盘安乐,如是之人虽复惠施、持戒、多闻,终不能得解脱分法’。”
“是啊,还是怪当今之世人心浮躁。凡人只知自己灾妄深重,却不得解脱之法,只能寄身于佛门,以为吃几天斋、念几日佛,即能消灾减妄。”
“这便是对佛法的误读。佛门并非藏污纳垢之所,不是在尘世中胡作非为,到了佛门即可洗涤干净。正如《占察善恶业报经》之言,‘若恶业多厚者,不得即学禅定智慧,应当先修忏悔之法’。若尘世中业报来了,又何以解脱。”
“嗯,这便是修行次第的问题?”
“正是。佛弟子修行,终究是离不开戒、定、慧三学,由戒而入定,由定而生慧。正如你们儒门的修身、养性而至利天下也。这也与我们刚才说的三观之法异曲同工,是修行的要旨。”
“听完律师之言,小子总算有所领悟了。请律师再为我说说‘戒’吧。‘戒’的要旨是什么?与世间法又有什么分别?”
“‘戒’无非是三句话: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利益一切众生。沙门持戒贵在利他,世人守法只为利己。犯法与否,只看犯法能得到的好处、与将要受到的惩罚究竟孰轻孰重,犹如做买卖一般。所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而持戒都须从内心中生发而来,绝非外力制约,否则持戒也是枉然。”
“这固然没错。可入佛门修戒行毕竟是出于自愿,尘世中人不可能人人皆来持戒。天下若不用这些强制的律法,岂不都乱套了?律师有没有更好的完善世间法的建议?”
“施主是儒门弟子。儒家对世间法不是比佛家更熟悉吗?”
“孟子重孝义,若违法之举能全孝义之心,则多作从权之论。比如,舜的父亲如果杀人,孟子就认为舜应当和父亲一起远遁天涯。所以现在很多北朝人犯了事,就举家逃往南朝,北朝的刑名官也就追不到这里,如此法不为法了。我读《孟子》时,对这段总难理解,从执法的角度,执法之人如何能循私情呢?可是从普通人角度,自然是能躲则躲。不瞒律师,小子目下在北朝也是戴罪之身,到南朝来一半也是为了躲避一时的。”
“施主不避讳言,足见你是明理之人。既是明理之人,即使违法,亦必情有可原。佛家也常在戒律之外开方便法门,却很少遭遇质疑,你可知为何?只因开方便法门的都是得道的高僧,他们行事不为自己,只为僧团利益、众生福祉。所以,约束普罗大众须用法,约束执法之人则须用德。执法之人,必须德行高尚、无所诟病,方可执其法杖,而令天下信服。”
“哦!我懂了,这就是圣王之道。要想为他人断是非、平冤狱,首先就要做到道德上的纯净无瑕,甚至不能有,所有的言行、财货都必须公诸于众,接受世人的监督。只有德行上无可挑剔,才能成为世间公平的一杆秤。多谢律师指点迷津,后学总算开窍了!”
说着,檀羽起身向慧严深深一躬,慧严微笑着合什还礼。这一番长谈,让檀羽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自信。长久以来,他都是在被动地面对着整个乱局,他屡次尝试着改变这一切、完成牛盼春交付的任务,结果却往往是失败。此次有了慧严的提点,他将要开始有计划地去践行自己的思想、通过建立一套完善的律法,来达到他匡正乱局的目的。
谈完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小沙弥将檀羽三人领到单房,又送来一些干粮供三人充作晚餐。东安寺仍然保持“过午不食”的传统,所以晚上并没有开火,只能给三人特殊招待。三人将干粮分食之后,檀羽又给二女解释了和慧严攀谈的内容,这才上床安歇。
次日一早,柳元景天还没亮就过来了,想来还是担心檀羽。檀羽出门小解,见他已在门口等候,便问:“安排得怎么样了?”柳元景道:“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我那朋友的家就在由此向西几里的地方。只等先生去了再用早餐,之后他带你们进建康。”檀羽点头道:“好的,待我去和方丈辞行。”
于是檀羽三人洗漱完毕,去向慧严道了别,随着柳元景向东而去。
柳元景那朋友名叫颜师伯,以前是建康一带的富商,做些毛皮买卖。一路上,柳元景介绍道:“颜师伯以前受了大王不少好处,所以也算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