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山县本是瑷珲地区下辖的一片人烟稀少的荒野。
1859年太祖攻入北京,第二年就派自家弟弟郑理率军出关清剿鞑子余孽。但鞑子有俄国人相助,战事延绵到1863年才彻底结束。
为防备俄人,郑理下令在黑龙江南岸建立防线。胜山上建起了要塞,监视哨、指挥部、野战阵地、炮台一应俱全。
1870年,京黑铁路全线贯通,国府下令设立胜山县。
1888年,远东战争爆发,中国独抗日俄联军。波澜壮阔的战争两年后结束,中国不仅战胜,还将国境北移至勒拿河,胜山要塞被半废置。
1892年,黑龙江铁路大桥建成,沟通了两岸的黑河市与海兰市(海兰泡),铁路沿线经济发展起来,胜山县也渐渐有了县城模样。
到如今1909年,胜山县已拥有五所小学,一所中学。城内不仅有铁木、服装、皮革各种工厂作坊,经营百货、日杂、五金、水产的商号,更有旅店、照相馆、药房、理发店、肉铺、浴池等第三产业不可胜数。
然而这苦寒之地终究文风不盛,整个县城没有大型书店,只有几家小书铺。
晋桐并没有回医院,正在一家书铺内消磨时光。
李法警说,北地天黑的早,下午四点太阳一落,那些热血烧坏脑子的少年就得回家吃饭,昨天就是这样,没必要着急。
于是三人便到了书店。
铺子里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三面墙各摆了两排书架,临街一面是老板的柜台,旁边有个火盆,倒不太冷。
李法警进门后直接到架上拿了一本《小说月刊》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晋桐把行李箱放在角落里,让妹妹自己找书看,就随手翻着南面一排社会科学的杂书。
他看了一会,记起离开预科学校时,文学教授曾经送给他的一页书单。老先生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哪怕不进学,也要多读些书。
晋桐从行李箱找出书单,递给书店老板。
“这些书,我都要买。”
老板低头瞄了一眼,道:“八十多本,可不便宜。”
晋桐微笑掏出纸钞,在手里甩了甩,没有说话。
老板点点头,“我上后头仓库找找,有的书可能没有。”
罗万象,有诗歌、小说、哲学思想各种题材,诸如古人的《世说新语》、《史记》、《坛经》、《古文观止》、《红楼梦》;今人的《甲骨探源》、《国史大纲》、《求诸野》、《烽烟录》;外国的《理想国》、《国富论》、《资本论》、《悲惨世界》、《神曲》、《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等。
这里头,除了古人作品,都是白话文。
本朝的白话文运动起源于太祖,他曾三令五申要求官员奏折必须“简单直白、标识句读”。
1872年,“维新更化”,西风东渐,中国开始学习西方。随着全国义塾体系建设完成,皇帝力排众议,确定了简化字和汉语拼音在小学教育中的主导地位。
1893年,《(建国)三十一年宪法》公布,开启政党政治时代。文言文彻底成了古董,大量白话文刊物发行于世,平民文化成为主流。
晋桐等待颇久,老板才抱着两摞书回来,“找到五十几本,尽够你看了。”
书的定价多在一二元之间,大部头更贵些,要三四元。总价一百一十元四角,老板说“感谢惠顾”,抹了四角钱零头。
医院退回的七十元,吃饭、买鞋帽花了一些,当然是不够的。晋桐只能跟妹妹借钱。
晋静有些心疼,不情不愿地掏钱,动作慢得像蜗牛。
晋桐跟她解释道:“流放地非常偏远,想找一片带字的纸头都难。你现在年龄还小,跟我去那么个地方……虽说中学课本都带上了,但除了课本,还须多读杂书才能开阔眼界……”
“好啦好啦——”晋静把一叠十元大钞拍到晋桐掌上,“我知道啦,读书成就淑女,说很多次啦!”
晋桐尴尬地朝老板笑笑,付了钱。
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油布,把书码垛后裹起来,装进一条麻袋。晋桐上手试了试,重得很。
有两本书没装袋,一本是笔名为“松江十年”的日本旅华女作家所著《中国日记》。因为封面上的和风仕女很漂亮,被静静一眼看中,抢到手立刻读起来。
还有一本则是《天地不仁》。这本1893年面世,出版即遭查禁的“反书”前两年才从“帝国**名录”中消失。
作者笔名“绣衣使”,真实身份无人知晓。
该书罕见地触及了开国早期的一段残酷记忆。1866年以“皇帝遇刺”、“吕楷谋反”为标志的“大逆案”几乎颠覆这个新生的国家。
太祖任命酷吏,大肆株连,一批接一批的从龙功臣被杀,连皇帝的弟弟郑理都率领群臣对抗发疯的皇帝,但皇帝不肯妥协,血洗了官场。
暴乱席卷全国,叛军此起彼伏,惨烈的治安战断断续续打了六年。六年间,皇家禁卫军处决的官民人数高达三百万。
多数人不愿回忆这段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历史,但“绣衣使”却以深刻的笔触对那个人心丧乱的时代进行了细致描绘。
他生动地将一位旧文人在天地翻覆时的心理变迁传达了出来,为此而描写到的社会各阶层人物景象都极具缩景式的范例意义,可称得上帝国新旧交替时代的百科全书。
晋桐如饥似渴地阅读。直到天色渐晚,李法警招呼他回旅店,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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