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没“出粮”,也不回家,只剩下周炳坐在神楼底他自己那房间里,拿图画纸和铅笔在画着什么。陈文婷忽然走过来,拉开他的趟门,又不走进去,只探进一个脑袋,望着他说:“炳表哥,快出来看。何家又买来了一个小丫头。小得那个样子!比阿礼大不了一点点,好像还要吃奶哩。”周炳嘴里说:“何家已经用了三个使妈,还不够!”一面放下纸笔,跟着陈文婷走了出去。有几个小孩子在巷子里烧爆仗。一个是何守义,一个是何守礼,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他好像有点认得,又好像认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手道:“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听见有人叫她,先就吓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个大手大脚的高大男人,她就认出来他是从前在震南村给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连忙退后几步,用身体紧挨着陈家的矮围墙。何守义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妈的侄女儿。昨天才打震南村来,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周炳听说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时说不上话来。那女孩子听见她表哥说出她的名字和乡下的村子,登时惊慌万状,好像有什么祸事临头。那小小的圆眼睛闪露出黄金的光泽,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动着。她的脸上没r,罩着一层饥饿的青黄色的薄皮,身体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着男孩子的旧衣服,非常宽大,不合身。她的背后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天气还很冷,可是她没穿鞋子,一双赤脚冻得红通通的。何守礼跑到周炳身边,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扭回头鼓励胡杏道:“来,杏表姐。怕他什么?他是很好相与的,你瞧,我还敢打他呢!”陈文婷对周炳宠爱地望了一眼,然后谄媚地对胡杏说:“过来吧,不要怕他。他外边粗鲁,里边可不粗鲁。他特别同情你们这样的穷人,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正是金刚的外貌,观音的心肠。炳表哥,不是么?”周炳感慨万端地红着眼睛,走到胡杏面前,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说:“杏子,原来是你!
你长大了,又瘦成这个样子,我简直认不得了!别哭,别哭!——你姐姐好么!阿树、阿松都好么?你爸爸、妈妈怎样了?“说完又回过身来对陈文婷说:”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识了,你少瞎扯!你——“话还没说完,只见区桃跟随着她母亲区杨氏,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里面来。周炳和她们打过招呼,又对胡杏说:”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个好地方,——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随后就甩开了文婷、守义、守礼,跟着区家母女回家去了。陈文婷没奈何,只得向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刘兰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区杨氏和区桃一直走进后房里,和大姨妈、二姨妈拜过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谈天。周炳对区桃邀请道:“走,到我前面神楼底去,我给你画一个像。”于是他俩就走了出来。神楼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摆了两张板床,一张书桌,一个藤书架,两张凳子,地方就显是很窄。周炳叫区桃坐在一张迎光的床上,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铅笔在图画纸上替她画起像来。周炳说:“稍为向左一点。”她就把脸朝左边转过去。周炳说:“太多了,稍为正过来一点。”她就正过来一点。周炳说:“手放自然一点。别太用劲。”她的两手就放得非常柔软。周炳说:“小桃子,给你老师轻轻笑一个。”她就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难得的笑窝。周炳说:“这样正好,不要动了。”她就一点也不动弹,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样。她的敏捷的动作和控制筋r的本领,叫周炳暗暗吃惊。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看出来区桃到底有多美。在那张杏仁样的脸上,永远放s着那种惊人的魅力。五官是经过巧手雕刻出来的,非常精致。长长的凤眼含着饱满的青春,温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显出自然的美丽,没有一点矫饰的痕迹。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样的合度,并且富于弹性和姿态,使她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妙。区桃看见周炳那眼睁睁的怪模样,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敢不是发了神经?”周炳连忙分辩道:“我怎么发神经?画像就是要这样看法,才画得出来!”其实这句话他并不完全老实,他看区桃和画区桃完全是两回事。如果单要画,他满可以闭上眼睛把她一点不差地给画出来的。
正当区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团的时候,他们的舅舅,那当中医的杨志朴也在这一天来姐姐家拜年。区桃斜眼瞥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