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还有几个小学和中学的同学,都来看他的病。他舅舅杨志朴大夫来给他诊过脉,说是怒火伤肝,外感风寒,痰迷心窍。周榕给他抓了药,烧好了,给他灌了下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效验。一连吃了几天药,到第五天的早上,他的神志才清醒过来了,喝了点米汤,就要他二哥给他找出那张区桃的小照片。周榕把区桃的小照片给了他之后,他就把脸扭到里边,对着那张照片淌眼泪。周榕连忙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周铁、周杨氏和周泉,大家去看他,见他清醒过来,都在心里面暗自欢喜。
何家的丫头胡杏听说周炳清醒过来了,立刻跑过来看他。她走到神楼底门口,见他朝里躺着,不敢走近床前,只挨着趟门轻轻叫了一声:
“炳哥!”
周炳听见叫唤,知道是她,连忙抹干眼泪,翻身朝外,对她说道:“多谢你,小杏子。我好了一些了。你好么?柳姐姐来看过你么?”胡杏听见他问,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是簌簌地掉着眼泪,哭了一会儿,听见何胡氏在那边叫她,又赶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陈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来看他。陈文英抓住他的手说:“炳表弟,愿上帝保佑你!阿桃是无辜的,愿她的灵魂早进天国!”陈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达观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多想也是无益的了。”陈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种富于感情的声调说:“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为国牺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荣。”周炳没有答话,只是在枕头上微微点头,表示感激她们的好意。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三个人在神楼底站了一会儿,又到周杨氏的后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陈文婷独自一个留在神楼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张凳子上,陪着他闲聊。她低着头,眼圈红红地说道:
“炳哥,你说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像桃表姐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才,莫说千中无一,就是万中也无一呢!她为什么不能够永远存在,永远活下去,却像一朵花一样,一眨眼就谢了,消逝了?”
周炳连连点头说:“对极了。阿婷,对极了。你这一问,问到我的心坎上来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过来,就在想这个问题,到如今还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书比我多,你来给我一个答复吧!究竟一个人为什么有快乐又有悲伤,这些快乐和悲伤又都有些什么根据,——都有些什么意义?”
阿文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人生不过是一片空虚,到头来你什么也抓不住。一切对于你,都只是一种欺骗。比方你说你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觉着一切都是真的,在快乐的时候你是真的快乐,在悲伤的时候你是真的悲伤,其实舞台上什么都没有当真发生过,你不过是在欺骗你自己。我在舞台下面看戏,跟着你快乐和悲伤,其实不过是受了你的欺骗。到戏演完了,离开戏场,就什么都没有了。”
周炳深受感动地说:“好极了,说得好极了,恐怕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张虚无主义的,恐怕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样看来,咱们大家不过在命运的簸弄之下过着可笑的生活,谁也不能幸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幻梦!”
陈文婷点头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因此,有时我想,什么都不要去争,什么都不要去希望,什么都不要去努力,最好是找个知心的同伴,一道逃到深山野岭里面去,与人无碍,与世无争地过着原始人的生活,那也许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周炳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道:“阿婷,我为什么现在会心乱如麻?我为什么现在浑身上下连一点劲都没有?我为什么会悲观、软弱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觉着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为什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自己不能避免地要遭到毁灭?”
陈文婷没有回答。她呆呆地望着周炳,觉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这种病态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和硬邦邦的戆气,变得有点柔弱可怜。她认为这个时候的周炳有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美,这种美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美都更加动人。——就这样对面坐着,陈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钟,才轻轻地叹息着回家去了。她刚走,周泉就走进神楼底,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和周炳谈区桃出殡的情况。她告诉周炳,区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殡的,殡仪举行得非常庄严,非常肃穆。在追悼大会上,就有十万人参加,以后全体参加者排成了雄伟无比的送殡的行列,沿途又有许多群众自动参加,浩浩荡荡地把那些灵柩送到凤凰台上。她最后说:
“这是哀荣!这是国葬!这是又一次悲壮热烈的示威!上年纪的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出殡。——多么伟大的场面哪!凤凰台以后就要成为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纪念碑,永远竖在珠江边上了。”
周炳躺在床上,动都不动。眼光迟滞,脸上带着麻木不仁的表情。听到凤凰台这几个字,他的眉毛仿佛动了一下,嘴里沉吟地重复道:
“凤凰台!”
他姐姐肯定地说:“是呀,就是那凤凰台。”
他继续往下说道:“不管怎样,她是看不见的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泉一听鼻子就酸了,眼圈儿也红起来。她把脸扭歪,不叫周炳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