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军的铁甲制式名唤啸霜铠、山河甲,肩头铸有虎啸玄铁肩扣,沈庭央浑身彻骨寒凉,立于那满墙“纪念品”前,仿佛置身那天深不见底、被人和马尸骨填满的狮子坑内。
万千同袍英魂齐齐在耳边怒吼悲哭,死不瞑目的灰败瞳孔涌上血泪,问他:真相何在,天道何在?
薄胤察觉出不对劲,回头看去,僵了一刹,旋即冲过去,扶着沈庭央肩膀,压低声音道:“小殿下,冷静点!”
沈庭央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个活人,他目光在架子上逡巡,下一刻又在中间一格发现父王铠甲上的虎啸肩扣,目光终于定住。
薄胤也看见了,沈庭央神情平静之极,内布局:“东西都临时挪动过,为的是方便从这里搬运东西,可见桓世亨今晚打算运走的就是这些。”
薄胤紧盯着沈庭央的双眼,那眼里一片死寂,连悲哀愤恨都寻不见分毫。
薄胤神情凝重之极,缓缓松开手:“该走了。”
沈庭央回头最后看一眼,将机关恢复原貌,两人原路,刚落在四楼外面廊道上,就见脚下院内被加派了人手,开始例行巡查。
有一队人,沿着外侧楼梯一步步上来,不断接近他们。
四下无路可逃,薄胤揽着沈庭央跃上屋脊,紧贴一处墙壁凹陷位置,隐匿在暗处。
两人面对面,脚步声、风声掠过耳边,沈庭央以极低的声音说:“你今天,原本要跟我说什么?”
薄胤挡住他,一手撑在楼阁外墙壁,稳住身形,知道他说的是东宫那会的事,于是没有回答。
沈庭央一侧头,看见他手腕露出的一截,伤疤极深。薄胤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本不该有这疤痕。
薄胤沉默片刻,轻声回答他:“想问小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沈庭央眼睛倏然红了,泪却困在眼眶的囚笼里。
“从前的人里,活着的只剩下咱们了,我没恨过你。”我恨的一直是我自己。沈庭央闭上眼睛,巡守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从他们脚下经过,不一会儿又从上方传来。
夜空中一阵雷鸣,一场雨轰然降临人间。
昏暗下,薄胤静静端详沈庭央,狭窄缝隙中,他们距离极近,近到拥抱变得极其轻易,不去拥抱才是需要极大克制才能做到的事。
薄胤声音很轻:“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雨声寂寂,眼前是他的毕生咫尺,他的转瞬天涯,是他的永不可求。
自相府出来,沈庭央迅速思索后,立即做了另一个决定,换掉夜行服就又折返回去。
桓府管家到厅里禀报道:“崇宁王世子殿下在外头等呢,马车停在斜对面,要不是遣人去问了一句,现在还不知道呢。”
桓世亨一拍桌子:“那还不赶紧请进来!”
管家答道:“世子坚持不进来,说只是来等侯爷,本不打算叨扰。”
花重微笑起来,眸中总算有了些许温度:“既如此,就先走了。桓大人,裕王入京后,还有许多机会坐在一起畅谈,您说呢?”
桓世亨心里大喜过望,同时仍揣着一分忐忑、一分警惕,笑道:“侯爷肯赏脸,老夫感激不尽,裕王殿下一向敬重朝中肱股重臣,与侯爷定是意趣相投。”
花重起身,桓世亨又亲自将他送到相府门口。
街对面果真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一柄红伞撑开,雨声淅淅沥沥,一抹雪白衣身影轻快地撑伞跑来。
伞沿稍一抬起,沈庭央白皙甜美的笑容迎向花重:“侯爷。”
又微笑对桓世亨、桓期问候道:“桓大人,世子。”
花重留意到他眼眶微微发红,轻声问:“来了多久?怎么不跟我说?”
沈庭央摇摇头,大眼睛望着他:“不想打搅你们。”笑里带了歉意,“结果还是添麻烦了。”
这般乖顺,满心依赖的模样,任谁见了也得心软,花重接过他手里的伞,揽着沈庭央对桓世亨道:“桓大人,我就带小世子先回去了。”
桓世亨见状,眼珠略一转,心道这崇宁王世子简直对燕云侯言听计从嘛,笑容热情道:“侯爷慢走,改日再谈。”
桓期在旁有些失魂落魄,心想,他们二人在一处,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一时念着家族仇恨就铁石心肠起来,一时又倒向儿女情长,真可谓优柔寡断害人不浅。
桓世亨无暇顾及儿子微妙的变化,今夜本要把烫手的罪证转移出府,但燕云侯这么一表态,事情拐了个大弯儿,似乎也不急着冒险内的东西了。
马车平稳驶向侯府,雨中金陵城如辽远的一场梦,夜雾缭绕,烟雨朦胧。
沈庭央安静地伏在花重怀里,闭上眼,全是崇宁军士官铠甲上那些虎啸扣,冰冷的仇恨把他四肢百骸冻结,灵魂丢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找到东西了?”花重觉得他过于安静,手也冰凉,感到蹊跷。
“嗯,很多……”沈庭央将事情跟他说了。
花重神色沉下来,把他圈在怀里,心如刀割:“不该让你去。”
“看到也好。”沈庭央眼睛发红,声音哽咽,“我还活着,我只是看到这些,可他们死在了战场上。”
沈庭央没有哭,只是浑身有些脱力,回到侯府,站在影壁前,道:“侯爷,你看,我还有家可回,没什么可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