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当年他病重之际,曾对本座交代各种事宜,有言‘瞳素来波澜不显,连为父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他又是从你的位子上跌下来,为父便提拔他获赐七杀封号……你若担心他对大祭司之位仍有念想
,可将他的起居记录调出来慢慢查看’。”
6、
随着沈夜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宫室中仿佛被那冷厉的事实冻结了一般,寂静得惊人。
沈夜打量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的瞳,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如何?忽然之间获知真相,心中可有怨岔?”
“这……像是师尊会做之事。”
瞳摇着头,以手指不住敲击大腿边侧。怨恨是没有,心中也知道前任大祭司的做法并非不能理解,却不知为何脑中有些混乱。
许久未曾使用过的称呼,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知晓此事,你还能唤他师尊?”
“怎么能不是师尊……”
瞳喃喃道,思绪回到当年。
那一年,前任大祭司弃他而转向扶持沈夜之际,明面上的试探与询问都有,又怎么会没有暗地里的动作。只是在当年,他尚且少年心性,恩师要隐瞒,他便也当作没有。
然而仔细想来,“没有”才怪异。
正因如此,沈夜口中那个一早就提防着他,对他全然没有半点信任的前任大祭司,与他印象中的恩师大人竟是十分贴合。
瞳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如此说来,当年尊上一朝上位,立即更换了连同属下在内数位高阶祭司的侍女,即是废了前任大祭司殿下为您布置的眼线?”
“你怎么不说本座是信不过那人留下来的人,打算换上真正的自己人?”
沈夜冷淡地说,忽然呛声了。瞳正是前任大祭司留下的人,华月勉强说来也算。这两人正是他最得用的属下。而由他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譬如谢衣,已与他离心。
他疲倦地闭上眼。“如你所言,当年本座确实看不惯那人作为,也确实废了他所布下的这一条暗线。如今旧事重演,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你看,本座的器量也不过如此。”
后来,瞳楞了许久,才生硬地安慰:虽说父子两人做出相同的举动,却是事出有因,未必不可原谅。毕竟以谢衣现下的情况,势必多费一份心思。
而他心中真正想的是:既然他将沈夜视为器具,也该有别人将他视为器具的准备,譬如前任大祭司。
恩师的举动其实合情合理。虽然这让瞳一边赞同他,一边觉得心中不快。
末了,瞳又说,沈夜在谢衣执意前往下界的时候便看到了现今的局面,进而有所动作,不可不谓料事如神。
沈夜听了,却叹息了一声:“不……瞳,也并非全然如此。”
继而又道:“若是理得清,本座此刻也不至于如此厌恶自己。”
7、
这就是在五十三年前,沈夜所做下的……瞳全然无法理解的事。
身处故事之中的瞳,无论怎样去想,都无法明白沈夜找人监视谢衣的另一个理由。
瞳一边踏上回无厌伽蓝的法阵,一边去回想。
当年的事情仍然不清不楚,一切都隐藏在混沌中,尚且欠缺了些什么。
也许是一条线索,也许是一个头绪,又也许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当它们浮出水面,沈夜与谢衣师徒二人之间的事,才会呈现出全貌。
而瞳此刻不打算去寻欠缺的东西。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回无厌伽蓝,制造一批能够投往下界的矩木枝,再谨慎地选择地点投放。沈夜与谢衣之间的真相,于他而言理应是一种消遣。就像养在无厌伽
蓝中的各式蛊虫,有正事要做的时候,总得将它们先放一放。
但瞳又仍然忍不住去追溯——那是扭曲的开端。
自此之后,在对待谢衣的态度上,沈夜那份不可理喻的扭曲感愈发彰显。
8、
而在当年,谢衣纠结了许多日,总算是主动以破军祭司的身份站出来,为众人做了一件事,便是率先接受了魔气熏染。
谢衣想调查砺罂的来路,沈夜也需要掌握砺罂的弱点。那是当年谢衣所能做的当中,唯一一件不会与沈夜起冲突的事。
沈夜便应了。
过了几日,谢衣魔气染身,脸上长出了魔纹。
魔纹自左眼下方而生。自眼眶正中起缓缓地向颧骨延伸了半寸,鲜红的,如血滴坠地,又好似一道血色的泪痕,为原本温柔和气的面孔平添了妖异。
谢衣自然不喜欢,磨了一只古怪的镜片,以木架固定于左眼旁,将魔纹遮掩。旁人问及缘由,谢衣却说做偃具费眼力,他便做了一只辅助的小玩意儿。
待谢衣顶着这副新鲜的模样在流月城内走动了数日后,沈夜忽然唤他去议事。
又实则并未商谈正事,沈夜看了谢衣许久,忽是伸手将那一只小物件摘了下来。
谢衣僵在原地,旁人也有些吃惊。这师徒二人近日来形如陌路,沈夜连话都懒得同谢衣说,而谢衣也不会主动靠近沈夜。已是许久,他们都未如此接近。
沈夜一面打量着谢衣脸上的魔纹,一面把玩着那一只小物件。
许久,冷哼道:“已是熏染了魔气,还想装作寻常人……谢衣,你这般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谢衣会过意来,低声道:“并非自欺欺人,只是实在不愿在镜中见到自己这幅面貌。”
“以后在本座面前,不可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