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江雪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随队伍里其余的付丧神一起退至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另一方,宗三已经驱马到了本能寺的外墙根下,他踩着马背,双臂稍一用力,那道轻巧的粉色身影便翻过了围墙,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浑身漆黑的名马驯良地甩了甩尾巴,站定不动了。它一面安静地等待主人回来,一面用澄澈的眸子注视着这一片还没有被打破的夜色的宁静。
章五
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缓缓地扩散到全身。
明明是流金砾石的六月,宗三赤脚走在这座寺庙的地板上,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寒冷。在这种没有由来的寒意之中,他仿佛被冻僵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自如地运动。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只能如履薄冰地在这座寺庙之中缓慢移动着。
经过长久的岁月,连曾经居住过两百多年的江户城的记忆都早已经模糊了,遑论这个只停留了短短数日的寺庙了。他走过一间间看不出区别的和室,凭着直觉在走廊的尽头左转或右转,他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赤裸的脚已经在寒意中麻痹了,这一座并不算宏伟的寺庙的御殿之中却还是寻不见敌刀的身影。
宗三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了。他对自己不加思考的判断有些后悔:万一敌刀根本就没有潜入这里的话,又该如何是好?如今得到了人类的形体,虽说有很多便利,但毕竟不比单纯依附于刀剑而生的时候——那时只有主人以及知晓此付丧神存在之人才能看得见他,现在这幅身体却会轻易地被任何一个人类发现。时间是有限的,等光秀明智的部队抵达这里,再想脱身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开始加快脚步,又转过几条无人的走廊后,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认得这里。即使早已忘记本能寺其他部位的结构,唯有这里,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再向前几步,便是那时放置着织田信长精挑细选的三十八件天下名物的房间——当然,自己也在其中。也就是说,再向前几步,便极有可能与那时的宗三左文字的付丧神相遇。
作为与历史溯行军为敌的付丧神,与过去的自己相遇是绝对不容触碰的禁忌,他不能冒这个险。
他调转方向朝来时的路走去,一面告诫自己不要过多地考虑战斗以外的事情,一面试图将脑海里突然鲜活起来的那些记忆抹消掉。然而事与愿违,还没等他走出两步,便听见外面传来了喧嚣的声音。
明智光秀的部队到了。
宗三慌了神,他光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跑起来,地板被他踩得咚咚直响,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先是木材与布料烧焦的气味,接下来是呛人的烟雾,还有滚烫的地板,那模模糊糊地喊了一次自己的名字,之后便消失了的声音,四面的障子与各色摆设被烧得七零八落的和室,火焰蔓延到本体上时的痛楚和绝望,几百年前的记忆清晰得宛如昨日之事。
御殿开始躁动起来,神色慌张的人们来来往往,母衣众连防具都来不及穿上,也顾不得害怕外面隆隆的铁炮声,便提着刀向外面冲去,就连女人也不得不拿起武器自卫。时不时有人迎面和他碰上,却也无暇理会这个不甚熟悉的面孔。宗三逆着人们出去的方向跑着,寄希望于找到一个能够避开战场的安全出口,他胡乱推开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道障子,却在找到出口之前先一步发现了那柄潜入这里的敌方肋差。
宗三也顾不上值得庆幸它似乎没能得手,他又气又急,只顾拔出打刀与对方混战起来。敌方的肋差力量不济,没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与人类相仿的形体化作烟雾消失了。此时外面也正打得不可开交,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上演的另一场战争,也没有人听见肋差最后的嘶鸣。
还来得及,趁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现在逃出去还来得及。
宗三正要如此宽慰自己,下一秒这种侥幸的心思便被抹煞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焰影在走廊尽头的障子背后跃动,宛如隔着屏风起舞的伶人一般,却在下一秒就撕破了那层脆弱的屏障,张牙舞爪地吞噬着身边的一切。
火风吹散了糊门窗用的纸燃成的灰烬,数不清的火舌像是有活物的手脚一般,席卷着呛人的烟雾朝他扑来。宗三面对此景,唯有汗如雨下,两股战战,连呼吸也无法顺畅。
他想要逃开,可仅是驱动僵硬的双腿,就已经是精疲力尽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他呛着浓烟,又跌跌撞撞地朝前摸索了几步,终于还是胜不过向他汹涌袭来的眩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