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昭实公辞世之后不久的事。
福岛一族被贬为平民,浅野大人接手了被从他那里收回的安艺广岛城,于是他自己的领地——纪伊和歌山便空了下来。当时的将军,秀忠大人说,赖宣,你去吧,你去替我好好守着纪州这一方土地,我便不必担心秀吉的残党作乱了。
这自然是再好没有了。赖宣大人听了,连走路的步伐都快上两分,一个人独处也时常微笑起来,恨不得明天就动身前往他的封地,只怕是夜里做梦都要笑醒呢!
江雪开始日日徘徊在天守阁的顶楼,平日里就寡言的他此时更是几乎终日一言不发,只是拍着那红漆的栏杆朝外望去。他望这伏见城秀丽的黑瓦白墙,望城外生生不息的绿色生灵,望远处那望啊望啊,总也望不真切的山与海。
十年之前,江雪斋在这伏见城中圆寂那几日,江雪也是这样闭了口,一个人在天守阁上望。最后,他望着那方以江雪斋的名字命名的池子说,想来您在彼世,该是清净安宁的吧。
可是这回他又能说什么呢?八月初的烈日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肩甲发烫了,汗水浸**银鼠色的直缀也不知去拭,直到黄昏时分才肯从楼上下来。
宗三的房门总是开着,直到夜里睡下后才合上。但江雪还是礼节性地在门框上叩了两下,屋内原本对着天空发呆的人便转过身来,喊他作江雪兄长。那日的晚霞是紫色的,宗三背对着窗子对他一礼,那仿佛要融进晚霞里一般的藤色长发就从肩头滑下来,窸窣作响。
江雪在房内坐下来,说:“宗三……后日,我就要随赖宣大人移居纪伊和歌山了。”
“我知道的,”宗三答道,“阿弥告诉过我了。早些日子我就该祝贺兄长呢,恭喜兄长乔迁新居。”
江雪皱了皱眉,“这话你该对赖宣大人去讲……该祝贺的是他,不是我。”
“难不成兄长是在与我惜别吗?”宗三挑了挑眉,脸上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
“区区十五年的光阴……对于刀剑来讲实在是太过短暂。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伴你久一些……”
宗三垂下了那双和江雪一样的蓝色眸子,鲜于情绪变化的脸上只有一双薄唇在翕动:“刀剑这种东西本是如此,因人的高兴来来去去,因世事变动随波逐流,生离死别也是稀松平常了,兄长没有必要为这种事哀叹啊。”
只见江雪合了双眼——啊是了,这个人每次都是这样,悠悠地说道:“我无妨,只是……”
“只是?”
江雪左文字不再做声。“只是我不在身边,你一个人也没有问题吗?”这种话,说出来怕是会伤了宗三的自尊。
德川赖宣与一众家臣离开伏见城那日,伏见城内上下一片繁忙。年轻的纪伊和歌山城主穿了葡萄色的长绔与肩衣,内搭缥色龟甲纹的小袖,肩衣的两侧端正地绣着德川家的葵纹,看上去着实是意气风发。连身为将军的秀忠也亲自为他送行,一会念着他幼时跟随父亲身边的种种,一会又是嘱咐他万万不可行无谋之勇,此间种种兄弟惜别之景,教人看了真是心中五味陈杂。
这天清晨宗三一反常态起得很早,唤作阿弥的侍女细细地替他梳着柔软的藤色长发,她一面将左面的一缕头发编成三股,一面柔声问道:“宗三大人不去为赖宣大人送行吗?”
见宗三不作声,她又劝道:“就算是为了江雪大人,您也该去看看,毕竟兄弟刀能在德川家相聚也是难得的缘分,此次别过,下次再聚首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不必了。”宗三把玩着手里雕了朝颜纹样的木栉,说道,“兄长说,他无妨。”
然而辰时过后,还是登上了天守阁的阶梯。
彼时德川赖宣的一队人马早已进入城外的森林里,深深浅浅的苍翠之中只剩一溜小小的背影若隐若现,宗三扶着那前几日才被兄长扶过的朱漆栏杆,却如何也找不到那披散着一头月白色长发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