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三用手掌摩挲着、用指甲划着表面上那一层鲜艳的朱漆。在酷暑的高温中,它已经受不住连日的暴晒了,有些地方龟裂开来,露出里面木材的颜色。
他怅然地想道,这下他是真的独身一人了。
章三
仿佛一只以心为巢穴的蜘蛛。
越是面对至亲至信之人的时候,越是以恶意、谎言、猜疑与嫉妒为蛛丝,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自己的本心包裹起来,然而这网非但不能保护自己,反而一点点地蚕食着自己的精神。一旦这只可怖的昆虫的阴影笼罩在心头,他便如同它的牵线人偶一般,不断说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妄言。
坦诚地说,宗三在为那日自己的言行而后悔。
明知自己的过往无论有多少蛮不讲理的痛苦与遭遇,都并不是江雪的过错,为何采取了那种仿佛责怪江雪一般的言辞呢?
宗三琢磨着总该为这件事向江雪好好地道个歉,可无谓的骄傲和矜持偏偏在这种时候添乱。不知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他现在的主人是一位好战而寡情之人,身为人类的审神者似乎比这些刀剑的付丧神还要缺少人情味,凡事皆以对战争有利与否作为判断的基准。这位主君一眼便看出了江雪的潜力,因此穷兵黩武地让他频繁出战,以尽快提高他的练度;另一方面,宗三的出阵时间也并没有缩短多少,但未曾与江雪配属至同一个队伍。拜此所赐,江雪刚来到本丸的那段时间,宗三并没有什么机会与他好好交谈。
好不容易出阵的任务不那么频繁了,宗三又发现不知何时,江雪与小夜之间的关系已经一天天地融洽了起来,更何况三人之间似乎早已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氛围,若是这时再提起那日的事情反倒有不合时宜之嫌,显得自己多虑又狭隘,几近不解风情了。
转念一想,即使向他道歉,又是期望着怎样一种回应呢?得不到原谅,自然是他不愿意发生的,况且江雪并非那种斤斤计较之人;可若是江雪原谅他——光是想象江雪用那种认真而又带着少许不解的眼神看向自己,对自己说:“虽然我并不明白你是为何事而道歉,但是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的样子,宗三便觉得无所适从,心里的愧疚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在这样真挚的包容之下,变得更加沉重了。
于是便这样没有期限地拖后了下去。师走月过去的时候,天空的白群色从连月不散的阴云之下露了出来;睦月过去的时候,庭院里的薄雪上往来的付丧神留下的脚印消失了;如月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场甘露落在那方浅浅的池塘里了。
弥月正是春意漫上枝头的季节。
那日午后,宗三不过坐在缘侧上,与兄弟分享着几块私下从万屋买回来的糕点罢了。恰巧碰见歌仙也路过此处,念及他长期担任近侍的辛苦,以及在细川家的时候对小夜的照顾,便邀他一起坐下。
宗三本无意赏樱,但那天的樱花落得着实是酣畅灿烂。面向庭院,目光所及之处都落了点点薄红,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天空中飘成粉色的流云,点缀在浅葱色的一片无垠之中;在地面上则积成粉色的波浪,几欲掩盖嫩芽的若草色。这种卑微而又高贵的植物仿佛以飘落为真正的生命似的,丝毫不吝惜留在枝头的光阴,在风的助力之下,它们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落在石板铺就的径上,落在缘侧的地板上,甚至落在障子没有合严的房间的榻榻米上。就在他们吃着糕点的这片刻之间,身上也不免沾上片片落英了。
这实在是漫无止境的战斗之中难得的安宁与美景,因此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那灼灼夺目的花朵之上,歌仙还不禁开口咏起了和歌。
“其终必散者,不若当初不咲哉。樱花无常在,观之我心亦骚动,何以静心安其在。”(*纪贯之咏樱花散华「ことならば 咲かずやはあらぬ 桜花 見る我さへに しづ心なし」浦木裕译)
宗三听闻,报以敬意与礼节的微笑,说道:“歌仙殿下不愧是风雅之士,正是人如其名。只是我有一事想请教,落花而已,又有何可心神不宁?”
歌仙答道:“看见美丽的事物消逝,为其心痛惋惜,不是人之常情吗?”
宗三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视线的焦点落在了不可探知的虚空之中。“想必歌仙殿下也一定知道这位诗圣的另一首和歌吧——‘举世迁平安,奈良如今成故里。旧都奈良者,人去楼空事已非,唯有花咲色不变。’(*纪贯之奈良帝御歌「ふるさとと なりにし奈良の 都にも 色はかはらず 花は咲きけり」)浦木裕译”)”
宗三伸手拈起落在茶杯边缘的花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花草乃是无情之物,无论外界如何变迁,都不会因此而减色半分。即使今年凋零之时有再多的人叹息落泪,到了明年,它又会同样恬不知耻地盛开,讨人欢心,真是比我还要来得薄情呢。”
歌仙兼定本还想对这番扭曲佳作本意的言论反驳一番,可听到宗三若无其事地将其与自己相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