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方步亭刻板的作息。幼年,童年,少年。刚念完初中,高中都没上就被方步亭送进了三青团中央训练班。他的少年时代没过完,骤然被打断。
方步亭都给他规划好了的。
荣石也没说话,他怕自己结巴。而且他很满足,心里饱饱地坠着,全是快意的喜悦。旁边坐着的人似乎刺激他的神经,刺激得让他险些发神经。这种喜悦冲昏头脑的情况他第一次体会,他娘骂他得意忘形是“腚都飘轻”,荣石觉得娘亲在天之灵,说得很对。
他现在坐在云端。
一直不说话也尴尬。幸亏副驾驶看不大着,荣石思忖应该不至于结巴,谨慎张嘴:“你……们家,不扫墓祭祖?”
方孟韦看他的侧脸一眼:“都在无锡呢。”
“哦……”
过了一会儿,方孟韦叹口气,认栽道:“那你呢?这时候在外地。”
荣石一笑:“我们家不讲究这个。”
“令尊令堂还好?”
“还行,都不在了。”
“……嗯。”
“我娘吧,走得早。那时候她就想回吉林,我爹就把她安葬回去了。现在……那边又是那样。我爹其实是山东人,热河吉林哪个都不是他故乡,家人也都失散了,所以反而想得开。他说‘我们这种人,死哪儿埋哪儿哪儿就是家乡’。老头子在梦里走的,没遭罪。头七那天给我托梦,还挺得意,指着自己冲我嘚瑟‘看见没,全尸’。”
方孟韦突然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尴尬地咳嗽一声。
荣石乐了:“落个全尸是最高理想了,我爹是,我也是。”
方步亭举着报纸,半天没动。门房来回,说孟韦坐着荣先生的车走的。
谢培东对着自己妻子的遗像看了半天,又收了起来。谢夫人是方步亭的亲妹妹,却有个圆润的苹果脸,平时不笑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的,看着完全不像方家的人,没有方家骨血里的忧郁。
可是她走得最早。
等谢培东下楼,座钟报整点的声音在整个方家大宅凝固的寂静里回荡。
方步亭缓声道:“清明……呵。”
他放下报纸:“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谢培东坐在他对面,长长一叹。元末明初的高启,算是“乱后”。民国三十三年的他们,又是算在哪里呢?
荣石和方孟韦开车稀里糊涂开到圆明园废墟了。断壁残垣衰草枯枝,倒也应景,就仿佛是上个王朝的墓碑与墓地。方孟韦坐在残破的罗马式柱子上,抬头看荣石。荣石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方孟韦仰头看他。这对圆圆的眼睛,不像狍子,像鹿。他少年时期曾经在吉林的老林子里遇见过一只小鹿,黑黑的,圆圆的眼睛,很好奇腼腆地由下往上看着他。少年荣石一跺脚:你傻呀还不快跑!
小鹿撒欢儿地跑了,像个精灵,轻快地消失在林子里。
荣石就抿着嘴看着方孟韦笑。
这人笑起来竟然也不讨厌。方孟韦想。
荣石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利索地说一句整的,他就不信对着方孟韦要一辈子结巴。他刚张嘴,天上飘起了雨。方孟韦抬头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荣石拉着方孟韦跑出废墟,直奔自己的车。可是到了才想起来这车是软顶敞篷的,又手忙脚乱解开软顶往上拉。买回来为了显摆,就没拉过软顶,这下竟然拉不上来了。方孟韦在一边安静地看荣石忙活,都快淋透了。荣石气得要死,不管软顶了,推方孟韦上车,自己跑到另一边上去,开着车玩命往回奔。方孟韦还有心思开无线电,拧开无线电就是北平广播电台,甜得糊在一起的女声娇滴滴道:“下面有请‘热河大亨’,承德荣先生,为我们讲一讲大东亚共荣下承德的欣欣向荣吧!”
荣石几乎哆嗦一下。方孟韦一只胳膊顶着车门撑着头,就那么听着。无线电里飘出自己的声音,自己在讲日中亲善的伟大成果……
荣石攥着方向盘,攥得手背暴起青筋。
北平日本人的确是指定高官显贵定时上广播站宣讲日中共荣共存的。方孟韦心平气和地听无线电里的荣石拍日本人马屁。这应该是早就录了,现在才放送。荣石的心在滚油里煎,偷看方孟韦,脸色煞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不知道是雨淋得还是气得。
听了半天,方孟韦忽然道:“你能进出北平广播电台?”
荣石一怔:“嗯啊。”
“我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荣石嘴里发苦。他苦笑一下:“可以。”
等两个人回到方家,已经都透了。蔡妈王妈大惊小怪,连忙去烧热水。正好楼上楼下两个浴室,孟韦和荣先生都可以泡个热水澡。
荣石泡在热水里,只觉得冷,心里都冷。半道上谢培东木着脸敲门:“荣先生,我把浴袍放在门边了。这是新的,没穿过的。”
荣石闷闷地应了一声。
等荣石洗出来,方孟韦早收拾停当。荣石跟着方孟韦去了他的卧室,幸亏木兰不在家,他穿着浴袍逛荡也不算太失礼。蔡妈把荣石的衣服拿去烘干,一时半会还不行。荣石坐在方孟韦椅子上,打量这个简洁得几乎简陋的卧室。没有多余的东西,很有军人的风格。
方孟韦捧着一杯热咖啡上来,递给荣石,让他捂着手。他很认真地问他:“当年的皮衣,你要收回去吗?”
荣石盯着咖啡的雾气犹豫一下,还是指正:“那是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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