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韶乐中,听见了几声蟋蟀的“瞿瞿”鸣叫,接着,那些食案边的影子,有一个不安地动了动。
不出她所料,那个影子大概忍耐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起身退到角落,又慢慢地从门口出来,她听见罗逾那熟悉的声音,在对门口的小黄门说:“不好意思,方便。”小黄门指了指裙房那里的一个角落。
那算是显阳殿比较僻静的一个角落了,罗逾刚到了圊厕的门口,便看见大树后有一个影子向他闪了一下——身量不高,梳着圆圆的小鬏,背着光的脸颊也是圆圆的,侧面光影勾出面颊和酒窝的银边。
“嘘!”那身影向他发出声儿,又招招手,指了指一旁的假山和树丛。
罗逾犹豫了不过片刻,就跟着她到了假山后头一处凹洞。
“我是来——”他说了半句,想必杨盼知道意思,所以不肯说后半句不雅的话,“公主有什么事呢?”
杨盼觉得他今日有点冷冰冰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她摇摇头:“没什么事。你要走了……”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皮在暗暗的假山边打量着女孩子,星光浅淡,只能看见她大致的轮廓,还有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一闪一闪的。
这样过于简单的答话,明显不是想交谈。杨盼有些馁然,但是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觉得这一世似乎还是她对不起他更多些,便不在乎他的冷淡了,鼓起勇气抬头对他说:“你们就快要开拔了吧?”
“嗯。”罗逾多说了三个字,“五日后。”
“哦。”杨盼磕磕巴巴的,“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那里……”
罗逾冷淡的神色似乎被嘴角略略勾起的一点点苦笑冲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到大秦来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习惯不习惯这里,不过,逼也就逼出来了。”然后顿了顿,突然说:“谢谢你的关心。”
杨盼突然觉得这不是前世那个他,那个他表面上谦和淡泊,对她总是热情似火的。可这个,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一样。
她曾经那么希望远离他。
可是今天,还没有知道他的所有秘密,突然真的要远离了,或许要永别了。
杨盼的心里真是酸楚得厉害,不由吸了一下鼻子,抬头说:“好吧。你自己多当心,不要做冒险的事。这辈子……还是可以圆圆满满的。”
“什么‘圆圆满满’?”罗逾问。
杨盼突然觉得词穷:她在胡说什么?上辈子她没有圆满,他自然也没有圆满;这辈子,他们俩怎么样又算是“圆圆满满”?自己的言语给自己下了个好大的套!
“我是说……说:再……再会。”杨盼说得有点磕磕巴巴的,但还冲他挥了挥手。
罗逾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紧盯着人的那双眸子像是结了冰。他靠近了她几步,仿佛也是要说“再会”,但是半天都没说;仿佛又是在责怪她一直以来的薄情冷意,但是也没怪。
杨盼感觉得出他生气了:上一世他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不太多话,但是像在寒天里的铁器一样。
如果是她说话、行事不当惹他生气,他一般也不会发火或暴躁,也不喜欢一冷冷多少天互不说话。他会——
杨盼突然脸红起来,那时候,如果是她蛮不讲理、无理取闹,他其他事不敢做,但是敢这样一步步逼过来,把她逼到墙角里,然后一下子出手把她摁在墙壁上,接着不容她反抗,就是一顿霸道的深吻,吻得她透不过气,腿脚酸软,再也无力挣扎为止。
罗逾就是这样一步步逼近了过来,杨盼的心“怦怦”地飞快地跳,竟然有一点点期待。
但是,他靠近了,没有摁住她的双腕,没有压住她的双肩,没有揽住她的腰肢,也没有吻过来……他伸手在她滚烫的耳垂上揉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热呀?”
杨盼反应过来:她现在才十二岁多!有了点小大人的样子,有了点大姑娘的韵致,但她还是十二岁而已。他怎么会去强吻一个十二岁的女郎?他又不是qín_shòu!
她的脸顿时更烫了,还带着一些少女的恼羞成怒,“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开:“都怪你!”
罗逾愕然了瞬间,然后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手背,对杨盼微微一笑:“那好吧,都怪我不解人意。感谢你的‘再会’。我也对你说一声:再会。”
杨盼眼眶子发酸,嗓子眼一抽一抽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上辈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他,这辈子不敢了。得不到的好像都是最好的,她骂自己犯贱,所以好容易来了一句:“好的,你可以去圊厕解手了。”转身就要走。
罗逾在她身后说:“谢谢你特为提醒我不要以身涉险,我会当心自己的安全。汉人说‘再会’,是再次会面的意思吧?”
杨盼停住了脚步。
罗逾的声音带着他惯常的暖暖的笑意:“再会。阿盼。”
杨盼只觉得脸颊一凉——她忍了许久的泪水在听到这声熟悉的昵称之后落了下来。
阿父这么叫她,阿母这么叫她,阿舅这么叫她,还有远在秣陵不肯过来的外公外婆也会这么叫她。
上辈子他也一直这么叫她。但这辈子是第一次。
罗逾望着她顿在那里像根美人柳一样的身影,不由会心一笑:他刚刚就该想到,显阳殿的大殿里怎么会突然蹦出七八只蟋蟀?他害怕这些虫子,自然要出来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