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十岁。身材高高瘦瘦的,那副尖尖的嘴脸,大大的眼睛一会儿露出孩子的神气,一会儿露出大人的神气。她先装成大人的样子回答道:“不,我不做戏。爸爸不叫做。”等到陈文婷说:“唉,那多可惜!在台上做戏,大家都望着你,都说你漂亮、可爱,多么出风头呵!”她又变成小孩子了,说:“也好,算你赢了,我做!”陈文婷点点头说:“这才对!今天晚上八点钟上这儿来吧。”到了晚上八点钟,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这边的周泉和周炳,那边的何守仁、何守礼,果然都陆陆续续来到了陈家楼下的客厅里。客厅正中的酸枝麻将桌子上,摆着一盘饱满、鲜红、喷香的糯米糍荔枝,一盘滚圆、澄黄、蜜甜的石硖龙眼,大家一面吃着,一面谈论演戏的事情。周炳一提起经费的问题,陈文雄先望了望周泉,看见她用一种默契的微笑对着自己,就通情达理而又慷慨大方地说:“既然如此,我捐一百块港纸。你们知道,资产阶级并不是没有用处的!三大政策的联俄、联共,叫谁去联呢?叫资产阶级。扶助工农,叫谁去扶助呢?还是叫资产阶级。钱,我是出了,可是你们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出了钱,四妹出了人,我们一道来骂买办,这是说不过去的!”何守仁也先瞅了一瞅陈文娣,看见她的眼睛充满着善意的期待,也就爽朗明快地说:“陈君既然乐善好施,我自然也当仁不让。我捐一百块大洋!你们知道,我是不理会什么党派,什么阶级,而只知道爱国的!不管是谁,只要他爱国,我没有不乐于成全的。”后来谈到何守礼演戏的问题,他却为难起来道:“要我出钱容易,要我去说这桩事儿却难。家父的脾气,你们不是不知道的。”何守礼一听,像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呜呜地就哭了起来。陈文娣仍然没做声,只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何守仁,后来,他到底还是答应下来了。
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又这么轻而易举,不由得周炳心中生出一种感激之情。他瞪大他那双诚实的大眼睛,把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周泉、何守仁都轮流望了一遍,好像在向大家致谢。这时候,他特别崇拜陈文雄、何守仁这两位兄长辈,崇拜得简直要站起来,对他们两人说些赞美的话。他想起四年之前,他们刚从中学毕业的那个晚上的情景。那个不平凡的夏夜,他两人曾经和李民魁、张子豪,周榕换帖结拜,发誓要互相提携,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看来他们五个人都是信人君子,说得到、做得到的。想着、想着,周炳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对着陈文雄、何守仁说:
“你们真是热心家!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是说不出来——你们……就……等于……用不着说,不只罢工工人感激你们,——凡是中国人都会……感激你们!”
陈文雄摆了一摆手,表示不在乎的样子。何守仁缩着脖子,耸起肩膀笑。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周炳回了家,陈家姐妹和周泉、何守礼几个人到三楼上厅里只剩下陈文雄和何守仁两个人。何守仁对陈文雄说:“周炳以读书人的身份,整天和工人们周旋,过去曾经成为笑柄。想不到省港罢工爆发以来,他们平素喜欢跟工人来往的,倒占尽了便宜。你听见没有,说他们周家兄弟好话的人,的确不少呢。尤其是这个周炳,他在罢工工人里面,简直成了天之骄子!”陈文雄点头同意道:“不错,他是一个戆直的人。戆直的人往往就是一条心!共产党最喜欢这种头脑简单的材料了。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头脑的人,共产党就一筹莫展。”何守仁说:“对极了,对极了。说到共产党,我倒要向你请教,你看国、共合作长久不长久?”陈文雄笑道:“这就要看共产党的态度了。如果他们乖乖地跟着国民党走,那么合作就长久;如果他们硬要工人登上皇帝的宝座,那么合作就很难维持。”何守仁故作吃惊的神气说:“工人?——皇帝?可是我不明白……你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你不也是一个工人么?难道要你当皇帝,大家都服从你,——那还不好么?”陈文雄摇头道:“我是一个工人,但是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往后他们就谈起国民革命该怎么革法,联俄、联共、扶助工农对不对,怎样才能够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省港大罢工还要坚持多久,谁领头来办这一切事情等等,一直谈到深夜。在那个时候的广州,这样的谈话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流行的风气了。
到了八月十一日,白天举行了肃清内j大运动的示威游行,晚上就在东园的大礼堂里演出话剧《雨过天青》。这里原来就是一个剧场,设备虽然陈旧一点,还算是很不错的。天还没黑,观众早就坐满了。他们都是罢工工人,在场里面兴高采烈地谈白天的示威游行,又打又闹,又说又笑,有些年轻人不停地吹着唿哨,催促开场。陈文婷早就化好了妆,但是她没给工人演过戏,听见台下嘈闹,自己就显得很紧张,老是揭开幕布向外面张望。周炳安慰她道:“不要紧的,婷!把信心提高一点,我们互相信任就行了。别看他们粗野,其实他们是很敏感的,很富于共鸣的。”陈文婷用手按着心窝说:“好,我听你的话。你看——我现在安静了。”其实周炳心里也感到紧张和混乱。那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他在这吵嚷忙乱的后台的环境中,老听到一种他很熟悉的声音,十分像区桃在对谁低声说话,等到他仔细一听,又没有了。